那日摸黑起床,凌晨五点半。

出发的时候,叶隙之间出现柔和的浅光,太阳即将升起。那是斯里兰卡(Sri Lanka)年末雨季的尾巴,细雨滴滴答答下了整夜,在大地沉睡的深处,悄然停歇。车子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缓缓前行,窗外的稻田一片片往后退去,山和椰树的剪影在远处挥手,初起的暖黄日光穿过车窗上的冷凝水珠,折射出点点闪光。我醒了,终于。

车子在一片红土地上停下,那天的“晨运”从那里开始,爬向那座高约200米巨岩——狮子岩(Sigiriya Rock)。经过安检,走过古老的城池,踩上当天的第一个台阶,旱地拔起的巨岩,如巨人般挺立眼前。目标在岩顶,一目了然,这个“晨运”不简单。

宫廷悲剧铸就的世界遗产

狮子岩的背后,实是个典型的宫廷悲剧。相传公元477年至495年之间,当时的国王有两个王子。正宫的儿子年纪较小,是王位的法定继承人。庶人妃子生下的,却是长子,且心术不正。野心勃勃的长子——卡西雅伯(King Kashyapa)谋划了一场政变,刺杀亲父成功篡位,小王子被逼流亡印度。

做了亏心事,自然怕夜半鬼敲门。为了防止弟弟复仇,卡西雅伯决定在易守难攻的狮子岩上建造宫殿与军事基地。一场宫廷悲剧,最终铸就了一个世界遗产。如今,宫殿遗址已成猴群栖息之地,而这座历史悠久的岩石,如今成了斯里兰卡最著名的景点,1982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从远处便可看见旱地拔起的狮子岩。(林道锦摄)

想要登顶,须走上1200个台阶。我把登顶之路分为两段:第一段较为简单,从岩底一直延伸至“狮子门”。狮子门如今仅剩一对狮脚,爪子虽经历千年风雨,依旧发出一股时光无法侵蚀的威严与力量。

走进狮脚之间,便进入了登顶的第二段路程。对于畏高者(如我)来说,这才是挑战的开始。铁板搭建而成的台阶呈45度倾斜,虽然感觉稳固,但铁板与铁板之间的空隙,不断提醒着那些手脚冒冷汗的旅者:你正走在悬挂于空中的台阶上。围栏上,猴群们早已在等待,它们像马戏团的钢线表演者一样,灵活地在细小的栏杆上跳跃、游走,若在人群中闻到带着食物的游客,便瞬间变成饥饿的小丑对他们上下其手,毫不客气。

岩顶的宫殿遗址。(林道锦摄)
攀岩走壁是它的拿手好戏。(林道锦摄)

熬过了这段登山路,甜美的回报就在眼前。宫殿遗址恍如天空之城,俯瞰整片大地,虽只剩下基石和残垣,但仍可从错落有致的布局中,勾勒出其辉煌时期的奢华轮廓。整个宫殿以锈红色的石块打造,如同乐高积木般,一块块砌成走道、台阶、城墙。最让人称奇的,莫过于那几座水池:不仅仅用来收集雨水,水池底部和周围还设置了精密的排水沟、引水渠及蓄水系统,充分展示了古代锡兰建筑和工程学上的非凡智慧。

放眼四望,无一不是绿色,深浅交织。早上八时许了,从地面上升的湿润空气这时已在空中凝结成云,虽未能形成厚重的云海,但条状的长白云在平原和山脉之间轻柔缠绕,景色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当地人在狮子岩底部售卖纪念品。(林道锦摄)

等待重生的凤凰?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斯里兰卡,上一次到访是在2015年,一晃眼已是10年。去年(2024年)11月杪,捷星亚洲航空(Jetstar Asia Airways)推出从新加坡直飞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Colombo)的航班。廉价航空赋予了旅人说走就走的能力,对于经历了冠病疫情及独立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乃至破产的斯里兰卡,我心中充满了好奇,于是搭上捷星班机,重返这印度洋国度。

2022年,斯里兰卡爆发经济危机,引发了大规模示威,政治动荡不安。当年7月,时任总统宣布国家破产,数天后便引咎辞职。

向导CJ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我聊起自己的国家时,满腔热忱。他说,压倒骆驼的稻草,终究是贪腐。

“你知道李光耀先生曾经赞扬过科伦坡,说它比新加坡更好吗?”我摇头。“你看看现在的新加坡,再看看科伦坡,我们早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他苦笑。

我上网查证,CJ说得没错。已故建国总理李光耀在新加坡独立前后多次造访斯里兰卡,第一次是在1956年。他在回忆录《从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2000年出版)里提及“锡兰(斯里兰卡的旧名)比新加坡拥有更多资源和更完善的基础设施”,也说“科伦坡是个比新加坡更好的城市……对城市里的公共建筑留下深刻印象”。同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同为英国殖民地,英政府留给斯里兰卡的来得更多,包括衔接科伦坡和高山茶区的铁路,至今仍是斯里兰卡经济与生活的重要命脉。

国家破产对普通百姓有什么影响?我好奇地问CJ。

他微微一笑,回答道:“其实,影响不算太大。乡下的老百姓一向勤俭持家,习惯了在房子周围养鸡种菜,自给自足。那些家里有tuk-tuk(三轮摩托车)的,下班后就开出来跑一跑,载客赚点外快补贴家用。”

Tuk-tuk是斯里兰卡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林道锦摄)
朴实的当地美食。(林道锦摄)

“如今我们有了全新且精简的政府,”他坚定地看着我,眼中闪着光,“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两年,请你两年后再回来看看。”

在那辆摇晃的车子里,一个约定就此达成。

寻访野生亚洲象

在斯里兰卡中部,除了狮子岩外,还有另一个联合国世界遗产——丹布勒石窟寺(Dambulla Cave Temple)。这座石窟寺的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1世纪。据传,当时的国王瓦塔伽马尼(King Vattagamani)在流亡期间曾在此避难,重登王位后,决定修建石窟寺以示感恩。此后,历代王朝的国王持续扩建及修复石窟寺,并下令画师在洞壁上绘上佛陀生平及佛教经典故事的壁画。壁画面积超过2000平方米,笔触精细、色彩丰富,令人为之惊叹。如今我们所见的壁画,大多是17至18世纪康提王国(Kindom of Kandy)时期画师的杰作,堪称斯里兰卡佛教艺术的瑰宝。

17至18世纪康提王国时期的艺术品较为华丽。(林道锦摄)
此壁画生动地刻画佛陀受诱惑缠绕时坚定不移的瞬间。(林道锦摄)

而此趟旅行最让我期待的,是寻访野生大象的独特体验。

位于丹布勒石窟寺东北部约50公里的米内日亚国家公园(Minneriya National Park),是野生亚洲象的聚集之地,约有1500只大象在这里自由生活。与体型庞大的非洲象相比,亚洲象体型较小,性格温顺。由于气候相对较温和,亚洲象无须像非洲象那样频繁摇摆耳朵来降温,故耳朵也小。长有象牙的雄性亚洲象十分罕见,通常100只中仅有一只长象牙。

当天看见唯一一只长有象牙的年轻雄象,在吃草。(林道锦摄)

雨季的尾声,天空总爱在午后洒下滂沱大雨。下雨时,气候凉爽,大象躲在树林里,不得而见;雨后,当气温再度上升时,它们便会来到空旷的湖边沐浴、觅食。

傍晚,一场倾盆大雨之后,我们坐上开蓬吉普车,颠颠簸簸,穿过茂密的树林,朝湖边驶去。真是刺激好玩,车子驶过一个个积满雨水的洼地,溅起阵阵奶茶色的泥水。可别以为雨后凉风习习,湿润而沉闷的空气无所不在,像隐形的磁铁硬把皮肤底下的水分吸出表层,我上身脱剩件背心……我总算理解大象为何会在这时候来到湖边了——解闷呀!沿途,鹿群、孔雀、鸟儿……眼睛不得闲。

吉普车驶出树林,视野豁然开朗,米内里亚湖展现在眼前,辽阔无垠。这湖乃公元3世纪时期的马哈森国王(King Mahasena)下令修建的一个人工水库,如今已看不出水库的痕迹,大象自古以来在此生活。甫转个弯,就看见大象了!它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闲逛,长长的象鼻卷起地上的青草,用力拍打把泥沙甩掉,然后送进嘴里咀嚼,吃得真挑剔!

湖边的野生象群;好一幅美丽的风景。(林道锦摄)

放眼望去,稍稍一算,视野里约有二十余只大象。雄象性格孤傲,喜欢独来独往,只有在交配季节才会寻求伴侣。母象则带着小象生活,雄性小象六岁左右便会离群,雌性小象则会与其它雌象聚集在一起。傍晚时分,多个象群常常会汇聚在一起,彼此间相互保护。如果群中有小象,其它大象会把它们围在中间,形成一道防护圈,避免小象受到攻击。

美好的时光一闪而过。好旅伴在司机踩下油门之际,匆匆为我拍了一张照片:灰鸽色的天空之下,自然灿烂的笑容,成群的野象,一并凝固在了时光的缝隙里,就连当时身上那股汗味,我都可透过照片闻到。

雾锁康提。(林道锦摄)

我和佛牙舍利最近的距离

南下70公里,来到康提(Kandy)时,下起绵绵细雨,一下便是两天。这联合国世界遗产圣城有座著名的佛牙寺(Sri Dalada Maligawa),供奉的佛牙舍利相传是南无释迦牟尼佛的左侧犬齿,不仅是斯里兰卡佛教徒心目中的圣物,更是整个佛教世界的重要遗迹,自公元4世纪从印度传入斯里兰卡以来,吸引无数信徒前来朝圣。

寺庙每天进行三次礼佛仪式,早午晚各一场。傍晚7时的那场尤为隆重,伴随着传统乐器的演奏,乐师的职责神圣,代代相传。我们冒雨前往,用围巾遮雨,赤脚跑进庙里。

深锁的佛牙寺内殿。(林道锦摄)
终得一瞥罩着佛牙舍利的佛龛。(林道锦摄)

这座寺庙曾是康提王国的王宫,主殿里雕刻精美的木制柱廊与屋顶的金色装饰相映成辉。信徒前来,都为一睹安放于二楼内殿里的佛牙舍利。那内殿如一座宝库,深锁的大门表面覆盖着精美的镀金图案:莲花、藤蔓、太阳,闪闪发亮,即便我从远处观望,都能清楚地看见其细腻的雕工和流畅的线条。

主殿里人潮涌动,鼓声和笛声交织流淌,气氛庄严而神圣。信徒及好奇的旅客恭敬排队,一步一步靠近内殿。每次的礼佛仪式,内殿的大门会打开约20分钟,供信徒瞻仰安放在其中的佛牙舍利。信徒可走到门前近距离观看,但不可拍照。我是好奇的旅客,选择站在围栏外,远观、照相。

那门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缓缓打开,露出内部金光闪闪的佛龛,七层厚的佛龛里,佛牙舍利就在那里。我匆匆按下快门,佛龛瞬间被信徒的剪影淹没。那一刻,是我和佛牙最近的距离。

短短数天,我一次次地,仿佛走进时光机般,回到了千年以前,再看一眼。光是这个念头,就让我觉得无比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