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谁能想到,在新加坡淡滨尼一座寻常组屋中,藏有许多民国至北宋时期的中国古琴。藏家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纪志群,他也是当代音乐学院体系中,首位取得古琴演奏博士学位的演奏者与学者。即日起,包括纪志群私藏在内的20张上至北宋年代的古琴,将陆续于亚洲文明博物馆展出。
琴,在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中被奉为“琴棋书画”四艺之首。其起源已不可考,但至迟在春秋时期,琴已经是贵族文化的重要部分。相传孔子周游列国时曾断粮七日,仍坚持每日操琴;中文世界将“琴”用作各类乐器的通称,如钢琴、提琴、扬琴、胡琴,唯有这件乐器,得以独称“琴”字,足见其在中华文化中的核心地位。
纪志群初闻古琴,是在中学时偶然买到一盒《中国古曲》卡带,“上面印有《流水》《酒狂》等曲名,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听起来很怪,跟我平日里学习的华乐很不一样,甚至有点阴森的感觉,却忍不住想一直听。回头看来,其实是因为自身审美和知识的欠缺,少见多怪了。”
1990年,纪志群成为首批赴中国上海音乐学院学习音乐的新加坡留学生。本是报读古筝专业,却在宿舍报到时,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古琴。“我看到一个法国女生身穿白衣、披黑发,抱着一张黑色伏羲式古琴从我面前走过,就像从水墨画中走出来一样。我当时就觉得太优雅了,不像我们古筝还要抱着支架,显得很笨重。”随后他向学校申请选修古琴,并在学琴一年多后正式考入古琴专业。
12年打一古谱
1995年毕业后,纪志群回到新加坡,从事演奏、教学与文化讲座等工作。2006年,他赴北京中国音乐学院进修,师从虞山派琴家吴文光,先后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并确立了以虞山派古谱为核心的研究方向。历时12年,纪志群于2018年完成虞山派古谱《大还阁琴谱》的打谱,出版《大还阁琴谱乐诠》。
《大还阁琴谱》原名《青山琴谱》,是明末虞山派琴家徐上瀛(别名青山)撰辑的琴谱,刊行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收录琴曲32首,以减字谱记录。减字谱形似汉字却宛如天书,标记着左右手的弹奏方法和位置,但隐去了音高和节奏。所谓“打谱”,就是琴人在既定的指法框架下,反复揣摩琴曲意境,并根据客观依据,把古谱“翻译”成现代人可直接演奏的记谱法。
纪志群指出,琴乐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自春秋时期伯牙、子期,到魏晋南北朝的阮籍、嵇康,史书皆有相关琴曲记载。但因古代记谱法的局限,现存最早的琴谱集,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子朱权编纂的《神奇秘谱》。纪志群说:“若不是管平湖、张子谦、吴景略先生等打谱,我们今天哪听得到《梅花三弄》《流水》《广陵散》?”
如此呕心沥血的工作,更像是一场逆时代的修行。2003年,古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8年又因北京奥运开幕式上的惊艳亮相,在中国掀起一波“古琴热”。顶着“中国首位古琴博士”的光环,纪志群本可乘风破浪,名利双收,却在此时选择闭关打谱。
审慎看待古琴文化“走红”
对古琴文化的“走红”,纪志群始终保持警惕与审慎。“我常警醒自己,琴事繁盛之时,往往是琴道衰微之日。”他指出,古琴在中国历史上曾多次沉浮,文革期间,琴人遭受迫害,乐器被毁,琴曲和文化仍传承下来。而如今,真正威胁琴文化的,反而是对古琴的追捧。“你不打压, 却在改变它的基因,让它不再是‘大雅之器,修身之乐’,这是一种更彻底的毁灭。”
他特别指出,一些“创新”实则背离了古琴的精神——如将古筝的轮指、摇指等技巧移植到古琴上,虽形式上丰富,却削弱了古琴原有的“虚实相生,浓淡相继”的审美意境。
“琴自古以来都在变化与探索,但真正的创新,是有取舍的。”纪志群说:“唐代的琵琶技法已非常高妙,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样的描写已流传千年。但琴家从不效仿,他们宁愿用单音、长音,以节奏气息,把人带入一个‘由实而虚,由近而远’的艺术空间。这份留白,才是古琴之美的核心所在。”
“任何形式的发展我们都无法阻挡,但总要有人守住它的元气,守住它的根本。”他相信并说:“日后总有人会说,那段时间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散打”与“科研型打谱”
关于“这件事”,纪志群曾与一位恩师进行过坦率且深刻的讨论。老师认为他的打谱方式属于“散打”——打得对不对,根本没人知道;真正的打谱,应该是科研性的集体工作,有讨论,有验证。纪志群对此并不否认,但他坦言:“在现实条件下,我只能以‘散打’的方式探索,并将成果出版,作为一个开放性的起点。”

“现存古谱有170余部,真正被系统研究的却寥寥无几。这项工作太孤独、太枯燥,几乎没人愿意做。我上哪里去找十几个人跟我坐在一起打谱?历史上管平湖先生打谱时,又有谁陪着他?”
纪志群认同“科研型打谱”的正确性,但同时认为,这种协作并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甚至是一个跨越代际的积累: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才能把这些古谱研究透。他称自己的《大还阁琴谱乐诠》只是抛砖引玉,为后人留下一个参考,甚至是可被推翻的对象和凭据,自己所做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如今的纪志群依然“离群索居”,不为名利所扰。“我不喜欢过度宣传,不喜欢混圈子,参加大大小小无意义的演出和活动,用无数的小成功,组成毕生的大失败。”
用一生心力完善一部作品
目前,纪志群正着手撰写《谿山琴谱》一书。这本书不仅仅是一本琴谱,而是凝聚了他几十年习琴、教琴与思索所得的心血。“光是乐谱就有五六百页,每首曲子我都会写下应如何学习,记录我自己的学习经验。”他说。这些曲目配有QR码,可以观看他的演奏视频,书中还精选了他在教学中的点评片段,以及对古琴创新等问题的思考,希望在两年内完成。
“我今年56岁,如果上天应允,我希望用58岁到65岁这几年再次修订《大还阁琴谱乐诠》。”他说:“我以前很幼稚,刚开始打谱的时候想,从《神奇秘谱》开始,有170多部古谱,我一部部打下去,看能打多少。后来我明白,这不是量的积累,而是像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和能力,尽可能用在完善一部作品上。”
与此同时,他也将教学理念融入数码时代的工具。他在任教的武汉谿山琴学院推广数码应用和线上课程(zhiyuantang.com.cn),以“打卡”方式鼓励学生持续练习,并倡导正确的学琴价值观。
“《大还阁琴谱》作者徐上瀛在《谿山琴况》开篇说道: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纪志群说:“古琴作为修身之器,是为了理一己之性情,再度己度人。所谓‘其所首重者和也’,不是以炫技争声媚耳,而是内在的和谐、平衡。唯有明确弹琴是为了修身养性,我们的心才能渐除浮躁。”
20张古代名琴轮展
和琴乐“留白”之美相通,纪志群说自己现在更在意的,是自己生命的“留白”,为后人留下的一些参考凭据。此次在亚洲文明博物馆举行的“听琴说:音乐、工艺传统与文人精神”展览,则是纪志群对家乡饱含深情的文化贡献。
展览入口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五张跨越明清至北宋时期的古琴。其中一张名为“阳和”的古琴为明代琴家严天池所制,而严天池正是虞山琴派的开山鼻祖。这张琴为纪志群所藏,寄托着他深厚的琴缘与情感。另一张北宋古琴则以千年历史之重,让人顿生“遥想千年,近在咫尺”之感。
本次展览共将展出20张古代名琴,计划每半年轮换5张。展厅也将展出24张由当代古琴工艺师宁群晖所制新琴。琴的造型亦多样,包括“仲尼式”“蕉叶式”“落霞式”等。宁群晖说,这些源自历史的琴式不仅展现出丰富的美学价值,更因共鸣箱结构的差异,形成各具特色的音色风格。
展览亦呈献多幅与古琴相关的文人画作,彰显琴在文人精神中的象征意义。例如《伯牙图》描绘“知音”典故,象征琴为心灵契合的媒介;溥儒《仿宋人山水图》与溥伒《西泠烟雨》等典雅山水画作,体现文人对自然与静谧生活的理想追求。
为加深观展访客的理解与参与感,展览特别设计多项互动体验。访客可通过QR码聆听纪志群在每一张琴上演奏的琴曲,领略古琴之音的细腻与悠远;“琴之声”数码互动区则设有真实古琴与数码教学系统,访客可在屏幕互动引导下学习减字谱的阅读与基本弹奏技法,并亲身体验古琴演奏之趣。此外,展厅内设常设演出空间,定期举办表演,让访客沉浸于文人书斋般的氛围。
在展览筹划初期,纪志群曾向馆方表达一个愿望:希望博物馆收藏古琴,不应只是静置于库房,而应时常展出,甚至出借予合适的人录音演奏,让琴真正“发声”,才是最好的保护与传承。在布展过程中,他亲眼见到工作人员以极大的用心对待每一张琴——不仅小心翼翼,更怀着一份恭敬之心,这份细致与尊重,让他深受感动。
·听琴说:音乐、工艺传统与文人精神 亚洲文明博物馆 每天上午10时至晚上7时(周五延长至晚上9时) 新加坡公民与永久居民免费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