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暮途远
头痛欲裂中,我睁开眼。这话放在任何一天的开端,好像都不违和。我经常扪心自问,出生和存续的意义何在?开头和结尾已经确定,中间这段沉浮的岁月又何以度过,怎堪解读?
我极少想过我会怎么死、应该怎么死。想太多伤心损神且于事无补。可现在,我不得不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捏一把汗。死亡的阴影逼近,如达摩斯克的宝剑悬挂在头顶,笼罩在心头。
记忆模糊不清,宛如摔坏了脑子。依稀的印象告诉我,出于某种原因,我在迫切地逃离学校……对,实验室!火光冲天、一男一女的争吵声、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知怎的,就在巴士上了。
重点是……司机没有脸!确切来说是脸上没有五官。我不敢作声,静静环顾四周,有什么很不对劲。对了,404号巴士。据我所知,没有这个车号……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旅途。
窗外,残阳如血。
二、埋藏秘密
见鬼的巴士,根本停不下来。
鼓起勇气问司机车要去哪,回应我的是无尽的沉默。马路上驶过的车辆、行人道上走过的路人,都对我夸张的表情、歇斯底里的呼喊和比手画脚的动作熟若无睹。
世界还能不能好了?真是把“各人自扫门前雪”带到了另一个境界。随着夜幕降临,巴士行驶的路段越发荒无人烟。
再次醒来时,身边坐了一个人。瀑布般的长发遮挡住了脸,气质却是熟悉的。
“学姐,怎么是你?”我摇了摇她。“醒醒,我们被绑架了!”
梅洛揉了揉太阳穴,再揉了揉眼,茫然环顾四周,和刚上车的我一模一样。随即,她脸上的疑惑一扫而空,惆怅地叹了口气,意志消沉。
看着她纤纤玉手上被烧伤的痕迹,我脑海里出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
“你疯了,人命关天,不可儿戏!”
“不见血,他们怎么会理解我的痛苦?梅洛,你应该懂我,你也被这破学校折腾过……”
“学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由得瞪大眼,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小贤,许久未见,就这样欢迎我啊?”她勾起嘴角,把手搭在我肩上——仿佛我们不是处在九死一生的境地,只是在学校图书馆闲话家常。
我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窗外,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三、天地不仁
我和梅洛的交情,还要从一次作文比赛说起。那是全国最大规模作文比赛。各校文青纷纷出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平日淡定的我一反常态,疯狂在赛场外踱方步,全无风度。学校派了我和高我一年级的才女梅洛参赛。对方姗姗来迟,是根本不屑竞争?哎,缪斯的宠儿总是有恃无恐;幸运女神的弃儿只能卑微地渴望。
“这么紧张。不就是个作文比赛吗?”清冷中带着甜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些风格就是入不了评审的眼。也罢,早日醒醒,一切都要经过市场检验。摆清自己的位置,别瞎掺和不适合自己的赛道。”我手指卷着头发,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那又如何?只要有欣赏的人,只要用了心,就是宝贵的。”
“你太理想主义了……”我堪堪注意到,长发及腰的少女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
比赛结束后,我们步行到车站,一路谈天说皇帝。我从小到大最大的爱好,无非是小说电影里那些亦真亦幻的事迹和有血有肉的虚构角色。后来,我得知梅洛和我同病相怜,化学是我们共同的苦主。区别在于:我偏科,而应试压根就不是梅洛的拿手戏。
“家长还是对你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我挑眉,故作轻松地问。我知道,家人望女成凤的要求像砖头,沉甸甸压在她心口,令她夜夜失眠,煎熬梦魇。我懂。
“你说得对,天地不仁,别指望老天爷站在我们这边……”她若有所思。
四、编织梦想
我在哪?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被带到哪去?满腹疑云,快把我逼疯。梅洛显然知道得不少,却守口如瓶,急煞人也。
“车会到站,我们迟早会知道答案,少安毋躁。”梅洛说。我悻悻然转过身,但无法对她生气太久,率先打破沉默。
“你之前说,你的梦想是找到是爱情。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爱情的甘甜令人魂牵梦萦,可最美好的总留在逝去的昨天。”梅洛感慨道。
我们在悲观主义这块如出一辙。无论我如何在虚拟世界中寻找归宿,“异乡人”的感觉每每如影随形,从未离开胸膛。
“自欺欺人再久,到底有梦醒时分。那种幻灭感会导致一个人发狂,做出和平日性格极不相称的事。你说是吧,学姐?”
五、凝望深渊
平日再温良恭俭让的人亦有阴暗面。谦谦才女也不例外。
“你呢?这个点出现在实验室,也不是在做义工吧。”她反过来质问我。
我去实验室干嘛?我最讨厌化学,最讨厌做实验了。什么材料在我手中都逃不过毁坏的命运。实验室是我避之不及的地方,怎会主动前往?
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车窗外,夜色若墨,月色如雪。
“班主任还在难为你吗?”我问。
梅洛沉吟半晌,说:“你应该更想知道他的原因吧。”
如果问我,学校里有谁最有动机搞点“震惊四座”的,一定是那位已离校的学长。
优等生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被竞争对手向师长告密,以致“身败名裂”,被迫退学,光明前途尽成灰。如此种种,怀恨在心不足为奇。他最擅长的科目,正好是化学……
梅洛证实了我的猜想。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竟走了诸葛丞相的老路。作为无名小卒,冤死之余,更无人问津。
六、水落石出
梅洛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我听得津津有味。幽灵状态的书虫还是书虫哈哈哈。
第一个惊雷:原来梅洛的烦恼不止来自家庭,另有变故!
“校长发现我和徐老师的关系,不让我参加统考,毕业证也悬了。”
第二个惊雷: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那名学长在月黑风高夜翻墙入校,打算大显身手自之时,正好和对月哀叹的梅洛四目相对。
梅洛坦言,起初她以为学长只想小小恶作剧一下。大家都为情所困,她(一厢情愿地?)惺惺相惜起来,决定包庇他。学长在实验室捣弄半天,说他要学校葬身火海。下一步就是去埋炸弹……
“小贤,我晓得你不吝用非常手段达到目的。但你怎么会沦落到……”
潜入实验室偷答案,咳咳,绝对不光彩。可我实在不想再收到“满江红”的试卷了!做足万全准备,偷钥匙、踩点、计时排练。万万没想到,我出师之日,也是别人的出师之日。什么择日不如撞日?我一时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你试图劝他收手,却在推推搡搡中不小心引发了爆炸?你太伟大了,舍己救人啊。”
我这个无辜者(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涉事者,就比较难评了。
毫无选择地出生,浑浑噩噩地度日,不明不白地死去。
巴士行驶在崎岖山路上,好似还听到浪花拍岸的声音。
七、烈焰燃烧
巴士终于停下。月光凛冽,照亮了前方的悬崖和悬崖边缘的两个箭头。
一个是向前,一个返回。
“莫贤,这是不是死神、黑白无常、阎王爷什么的,在给我们选择权?”
我不置可否。其实,我至今依旧觉得,这只是大脑彻底关机前的幻觉。何必挣扎,不如归去……
“还放不下的话,的确可以再拼一拼。”我看着梅洛的眼睛,慎重地说。
“和我一起走!不,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她眼里逐渐盛满泪水,泣不成声。
“人各有命数。梅洛,我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任何可能的未来。祝你得偿所愿。”
哭着哭着,她笑了。笑中带泪地吟唱起我最喜欢的《刹那芳华曲》。她的歌声还是那么好听,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了吧。我把藏书都送给了她,并把几个账号一并告知。
“那篇文,我拖延至今,失了收尾的机会。就托付给你了,别让读者们失望……”
司机鸣了鸣喇叭。
“我得走了。你保重……”梅洛疯了般跑向车门,该死,纹丝不动!我把心一横,狠命用拳头砸窗。鲜血淋漓,但我只为朋友高兴。
“就是现在,跳啊!”巴士引擎发动,我对梅洛嘶吼。“别担心我,我不怕!我想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她最后看了我一眼,跳窗而出,黑色长发高高扬起,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幅度。
我不会忘记梅洛的眼神。她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焰,如斯旺盛、如斯炽热。犹如不受控的野火,死神的冰冷桎梏也无法禁锢她。
我知道,她在我眼中,也看到了相同的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