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总是由接近真相的事实创造出来的。这个接近真相的事实,往往与真相的差距微乎其微。但就是这样微小的差别,让谎言,成为了谎言。就比如,赤道下雪了,是谎言。接近真相的是,下雪了,与真相相差的现实是,雪其实根本就不是雪。
不久前,我认识了一颗松树。
那是特别普通的一天,年底呼啸而至的季风和雷雨,普普通通地打湿我。我又迷路了,在这个跟红豆一般大的地方,我却总会迷路,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神经大条到在季风季节不带伞就出门,所以我只能被动承受雨点的责罚,一路狂奔到最近的巴士站。喘过气后才发现,鞋子和裤子被溅起的雨水打湿,身上的衣服、肩上的包都未能幸免。
其实这趟出门,我本该是出来买一颗树回家作为圣诞树的。这片花卉市场实在偏僻,而我又恰好是个路痴,恰好碰上年底的古怪天气,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我迷路了。雨下成了雾,如同一团团迷雾在城市上空扩散开,余下化不开的灰色。雨丝刺下来,扎在人身上生疼。我将相机牢牢护在怀中,免它受这皮肉之苦。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幸运地来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周围是一片绿色,皆是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和大片草地,在雨雾中,我只能看见朦胧的绿色,仅此而已。朦胧的空气中,绿色的味道横冲直撞地闯入我的鼻腔,顺着湿润的水汽打湿我的头发。
雨雾中,一颗在我身后的松树突然抖了抖枝桠,甩了我满脸树脂味的雨水。这是我们的初见礼,像某种笨拙的握手仪式。那天我蹲在公交站台拧裤脚的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雨打芭蕉的清脆,倒像有人用砂纸反复打磨玻璃。
“你知道圣诞树的年轮是倒着长的吗?”它开口时,树皮上的裂纹正渗出琥珀色汁液,“每被装饰一次,年轮就往回缩一圈。”
我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自封的圣诞树候选者。第三层枝桠有明显修剪痕迹,断口处鼓着肿瘤般的树瘤。最顶端的嫩芽呈不健康的灰绿色,像根用旧的油画笔。但它的松针出奇锋利,雨水顺着叶尖滚落时,会发出风铃草的清响。
之后七天,我每天正午来给它送冰镇过的雨水。作为回报,它教我辨认树脂的年份,1998年的闻起来像融化的太妃糖,2005年的则带着海啸来临时咸腥的叹息。某次我失手打翻浇灌桶,它突然伸长最底层的枝条托住桶底,动作敏捷得不像棵年逾三十的松树。
正式被挖走那天,它兴奋得抖落27个松果。工人们往它根系喷阻蒸剂时,它正小声跟我炫耀:“他们会给我缠上12二公里的LED灯带,那可比银河系悬臂还长。”起重机的钢索勒进树皮时,它沉默了很久,最后问我:“等我被装饰好了,你会来看我吗?”
移植到商场门口那周,我总在深夜去看它。彩灯在它身上织出病态的光茧,电线接头处缠着止血胶布般的绝缘胶带。有次它偷偷把最顶端的彩球换成自己的松果,第二天就被挂上双倍分量的玻璃饰品作为惩罚。
平安夜中午,我发现它悄悄把根系伸出装饰盆,正在啃食地砖缝里的野草。“他们不给我松土,”它的声音混在电子铃声中几不可闻,“说我得保持笔直。”
后来我常想,如果那天没有游客把烟头弹进它干枯的针叶丛,如果消防喷淋系统没有故障,它是否真能熬到人造雪落尽的时刻。但或许从它决心成为圣诞树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把自己种成燃烧的悖论——既是圣诞树最完美的赝品,又是松树最拙劣的模仿。
热带的雪,与冰冷毫不挂钩。温柔的、柔软的、一团团雪白的泡沫笨重地从空中摇摇晃晃地落到地上,仿若一块巨大的布丁。人们在虚假的雪,真实的泡沫中欢呼拍照,这是赤道的雪呢。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假的,但仍为这一份虚假而感到快乐。在这座岛屿最繁华的中心商区,一颗巨大的,仿佛要通向天空中的圣诞树,将所有的色彩披在自己身上,像一个自私的孩子。但它是那么地漂亮。随着夜幕降临,人工降雪缓缓飘落,在圣诞树发出的闪耀的灯光之间,飘零的雪都显得那般华贵。
松树被大大小小,哑面的、光面的圣诞彩球,接连不断地压在它的枝头上,围绕的彩灯和电线搭在树外围。它的头顶上,一顶巨大的五角星帽子,稳稳地戴着。它骄傲地抬头挺胸,站的笔直,它换上了新衣服。华丽的新装上身,松树不再像以前那样,与所有其他的松树长得一模一样,泯灭众树。它变得光鲜了,得益于它身上的装饰,插上电后,它变得金光闪闪,光彩夺目,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一颗松树了。松树身上华丽的装饰,如同谎言当中补充的细节,为了使谎言更接近真相,为了使松树更像圣诞树。
即便是穿上了华丽的新装,松树看上去仍不像那些高大漂亮的圣诞树,繁复的装饰在它的身上反而显得有一丝窘迫。
路过的一名男子,随手将烟头弹在松树的身边。松树盯着在夜色中跳动的火星,升起不好的预感。暗红烟头滚落时,松树正在数自己身上的灯泡。第九十九颗彩灯突然爆出青烟,电流在缠满铝箔的枝桠间发出蜜蜂垂死的嗡鸣。
霎那间,一条火舌迅速窜了起来,通过松树身上的挂饰和电线,加快了燃烧的速度。松树的每一寸,每一个枝头,都染上了火。周围来往的行人驻足拍照,他们从未像这样为它停留过。直到火势变大,人们开始逃跑,开始慌不择路。远处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了警笛声,似乎是消防车正在赶来。暗了一半的天空下,慌乱的人群、燃烧的圣诞树和响彻街道的警笛声,使得这幅画面滑稽又紧迫。我手中握着一杯冰咖啡,握得太久了,冰咖啡的凉意已经渗进我的掌心。
此时此刻,我忽地反应过来,远处那颗圣诞树似乎是我的松树朋友。因为没有一颗放在外头展示的圣诞树,像它一样矮小,一样干枯,一样毫不起眼。树皮和树枝被火焰炙烤的痛,扎进我的掌心,我站在离火焰如此遥远的地方,却与它一样疼。为了成为圣诞树,披上华丽的外衣,得到赞赏和闪光灯,它来到了街头,它站到了人群之中,努力够到圣诞树的标准,昂首挺胸。哪一步出错了呢?一阵热浪袭来,我开始思考事情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火光中,我问它,“你还想成为圣诞树吗?”
它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接受火焰的洗礼,发出“吱吱”的声响,它沉默太久了,久到我以为它没有听见我的发问。在沉默里,我想起我们初遇的那一天,那天的大雨如果在此刻能落下来,该有多好啊。
片刻,它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告诉我,“其实当一颗松树也挺好的。“
松树的谎言是想成为一棵树。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无论是圣诞树,还是松树,它已然是一棵树了。哪怕我听不懂它的理想,听不见它的绝望,也不知道它认为的自己应该是怎么样的。所以我见证它燃烧了,化成无数的灰烬了,它所有的理想、悔悟、希望和痛苦,都随着灼热的火焰这样飘向天际,飘向另一个世界。燃烧的灰烬与泡沫雪花在空中跳起华尔兹,黑色的雪与白色的雪编织出莫比乌斯环状的降雪。
我举起相机,画幅中是艳丽的彩灯和冲天的焰火,生命燃烧的破败与美丽,在这一刻,被定格在一张照片里。我们下次见面你还会是一棵松树吗?我向着火光的方向发问,回应我的是树枝撕裂的怒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