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里孙悟空让人又爱又恨,他顽劣、聪明、勇敢、暴力,懂得权谋,神通广大,反抗权威却又忠心耿耿,在野性、智性与神性之间,成为文学史上非常矛盾又迷人的角色,在不同时空语境里诠释出截然不同且又符合时代氛围的意义。

弗洛伊德起手势,本我、自我与超我,孙悟空本身就具备此三者,每次遇到危机便在三者间纠结,看是何者胜出,解决眼前危机。泛性论者还会强调他那伸缩自如的金箍棒,可以诠释为阳具意象。你甚至可以用星座、MBTI分析,把孙悟空放在职场或家庭关系之中。

人人都可以/可能是孙猴子,这就是文学典型的力量。

其实啊,每次在动物纪录片中看见灵长类的特写总有点不知所措——它们太接近人类了,一切行为仿佛都在呼唤人类心中那原始野性。黑猩猩世界常见的家族政治斗争与暴力,倭猩猩以性爱解决冲突的性格,仿佛都能折射出人类文明的幽微暧昧。

或许正因为太接近,所以让人不安吧。从大众文学(包括影视)里的《人猿星球》到《金刚》,人类始终害怕灵长类的野性力量,更害怕它们变得比人类聪明。

读者对远东物种产生恐惧

西方文学史上最早的现代推理小说《莫尔格街凶杀案》,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精心策划了一起红毛猩猩在巴黎杀害一对母女的密室杀人事件。这部短篇小说1841年在《格雷厄姆杂志》刊载,开启了推理小说新范式:叙事者跟随侦探破解谜题,从一个无知者的视角,仰视聪明的推理家,后来的福尔摩斯乃至艾可(Umberto Eco)的《玫瑰的名字》都采用如此结构说书。

红毛猩猩这东南亚物种,竟然在巴黎杀人。原来是殖民帝国扩张之际,一个水手在婆罗洲捕获的“战利品”,想说带回欧洲一定很值钱,可水手并未善待它,使它对人类充满恐惧,在逃离牢笼之后误杀了那对无辜母女,仿佛后殖民寓言——巴黎市民(与读者)因这起恐怖命案对远东物种产生无意识的恐惧(早期插画中的红毛猩猩凶手被画成人形怪兽般可怕),但追根究底,那黑暗之心酿成的悲剧,其实源自帝国水手的贪婪与暴力。

博物学家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在其《马来群岛自然考察记》里详细记录他在婆罗洲猎杀红毛猩猩的过程。红毛猩猩中枪后仍负隅顽抗,但这称霸雨林树冠的巨兽终究要被博物学家剥皮剔骨制成标本送往欧洲,在博物馆展出。150多年前的常态如今读起来让人难受。不过华莱士也有温情一面,他曾饲养一只小红毛猩猩,观察它的成长,呵护备至,对于他的猎杀行动,读者如我也不敢过于苛责了。

凯伦·福勒(Karen Joy Fowler)有个短篇小说“What I Didn’t See”(暂译《我没发现的》)写了一场非洲探险猎杀银背猩猩的故事,并以女性视角言说,试图拒斥阳刚意志对野生动物与非洲世界的型塑。小说最大谜团即女成员贝弗利的失踪,此前猎杀队常传说银背猩猩会抓走女人,大家将信将疑,只是当有人开始怀疑可能是当地黑人向导杀了贝弗利时,叙事者的丈夫艾迪害怕误会扩大,催促团队集中猎杀猩猩,惨烈如大屠杀,借杀戮忘却贝弗利的离奇失踪。而叙事者没有告诉其他(男性)队友的是,曾有一个向导试图告诉她一件事,但因为语言不通,结果永远得不到答案。

贝弗利到底怎么了,没有人知道,读者读到的,只是一连串的误会与误判,以及屠杀悲剧的结局。

这似乎也可以诠释为一后殖民寓言,或性别寓言。

认识到人类如何被驯化

以上总还是以人类视角,不如让猴子现身说法吧——

“红彼得”曰:“模仿人类非常容易,几天之内我就学会了吐口水。”

“红彼得”是卡夫卡(Franz Kafka)小说《一份呈交某科学院的报告》的主人翁,一只被哈根贝克公司从黄金海岸猎捕到欧洲,慢慢学会人类行为与语言的“成功”猴子。

本文作者在卡夫卡位于布拉格黄金巷的故居买到这部简体版小说集《乡村医生》。德文原版1920年出版,据说大部分作品都在那狭小房间里完成,也收录了调侃社会的《一份呈交某科学院的报告》。(牛油小生摄)

从“红彼得”的说辞中,我们仿佛也能从猴子怎样被驯化,认识到人类也就怎样被这个时代与社会所驯化(或异化)的过程。

一如“红彼得”所说:“走投无路时人们会学;想要有出路时人们会学;而且会学得义无反顾,会用鞭子监督自己,稍有反抗就让自己皮开肉绽。猴子的天性变得荒疏,被包裹着,从我身体里渐离渐远……”因为这种种努力“红彼得”逃出了牢笼,但它仍说:“在无法选择自由的前提下,我无他路可走。”

这也便意味着,逃出牢笼并不等于自由。不自由的,还有一股原始的欲望与冲动。

偷走女性名字的“品川猴”

在村上春树的两个短篇《品川猴》与《品川猴的告白》中,猴子因为爱慕女性人类不可得,通过偷走对方的名字来达到内在满足。

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超现实元素,收录在《东京奇谭集》与《第一人称单数》的“品川猴”姐妹篇,就是当中案例。繁体中文版书封面都有猴子,似乎说明了这两篇作品在集子里的分量。(牛油小生摄)

这对分别收录在《东京奇谭集》与《第一人称单数》的姐妹篇小说,分别从男性与女性的视角与经验审视猴子偷名字的都市传奇。

《品川猴的告白》的叙事者“我”在温泉旅馆与品川猴相遇,边喝啤酒边尬聊品川猴“极致的恋情,极致的孤独”,怎么看都像是变态跟踪者的行径。《品川猴》中,猴子成了罪犯被逮捕,从名字被偷走的大泽美月身上,牵扯出她学生时代一位美丽同学松中优子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杀事件——人生胜利组的松中优子竟会因为嫉妒心而死,美月没敢跟任何人说,她担心这会牵扯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直到多年后,猴子同时偷走大泽与松中的名字,并在名字里发现两人生命的阴影,才揭露了这段隐而不宣的过往,以及美月不愿意面对母亲并不爱她的现实。认识自己过去的阴影,成为美月重新生活的动力。这时候,猴子的欲望与偷窃反而并不是太坏的事情了(毕竟它不是人类)。

当然小说并不是要道德说教,一如《品川猴的告白》中叙事者为自己书写的温泉奇遇记正名时设问回答的:“(故事)主题?压根找不出那种东西。就只是一只会讲话的老猴子现身群马县的小镇,在温泉旅馆替人搓背,喜欢冰啤酒,爱上人类女性,四处偷走她们的名字,如此而已。这种故事哪有什么主题或寓意可言?”

毛姆也说过,小说艺术的目的是娱乐。

怎么定义“娱乐”,见仁见智,而我更倾向于“有意思”:小说应该要“有意思”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