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亡兵纪念日
亡兵纪念日那天,仁迪悄悄来到哥市。
大清早从俄州辛辛那提出发,在70号州际公路飞奔将近7个小时,抵达哥市正好是午餐时间。约好妹妹桑迪在苹果蜂餐馆见面吃午餐,然后到母亲坟上献一束花。墓碑做好之后他一直没回来,已经两年过去了。
桑迪已经到了,一看到他就哭。抱住他顿脚骂:你人间蒸发啦干嘛两年不接我电话!仁迪说:我先上一下厕所,憋好久了。桑迪目送她哥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男厕门内,发现他上衣下摆有点爆突,腰围似乎又比两年前粗了些许。
仁迪在俄亥俄州某超市任职,是采办经理,经常要到外州出差。若经过密州就会取道哥市与妹妹相约吃饭。以前母亲在世时,总会叫上墨镇的父母。墨镇到哥市车程仅40分钟,母亲行动不便出门颇折腾,但父亲汤姆手脚利索,使出常年打高尔夫球的腰力把海伦托上车座,再把可折叠的轮椅放入车厢就出发了。偶尔仁迪也会回墨镇过夜,但他不爱回家。家里的氛围总让他透不过气。近年来母亲不爱出门,每天如一滩泥那样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颈子和腰消失在团团的肉身中。他看了心里难受,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海伦去世后,这是仁迪首次到哥市,奔丧那次不算的话。
苹果蜂餐馆坐落在哥市边缘,正好是从州际公路转入城东的三岔路口旁。海伦喜欢苹果蜂的食物,仁迪与母亲吃的最后一餐就在此。那是她去世前两年,也是亡兵纪念日,日期不同但永远是5月最后一个星期一。人们把亡兵纪念日长周末当作晚春入夏的首日,因为是公假,大家喜欢这一天在自家后园烧烤或到公园野餐。他们家族三代没军人自然也无亡兵需要被纪念,但缅怀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也算抒发某种爱国意识,安排这一天悼念逝者更是合情合理。
那天他们兄妹与父母相约在苹果蜂吃早餐,然后共车到三个小时车程以外母亲老家B镇农庄,与当时还住在农庄的外婆曼妮一起去墓园看姥爷。是海伦的建议,多年前在家族墓地埋葬了她爹就一直就没回家。那年不知为何想回B镇墓园看她爹,仁迪后来想,可能当时意料到自己不久了。那一天缕刻在记忆版上,从未做过的事那天做了,也是最后一次,参与那件事的人不在了。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家乡,两年后她就长眠哥市的墓园了。以前她常开玩笑说,以后也要葬在家族的墓园,陪在最疼爱她的爹地旁边。那个玩笑当然没实现。家族的墓地还有五个空位,可是孩子们都陆续离开农庄老家了,再不会有下一代来填了。那年年底曼妮接受海伦的建议,卖掉B镇的农地和房子,到墨镇买一所小平房与女儿毗邻而居。最初说是母女互相有个照应,谁知女儿竟先走了。
桑迪点了新奥尔良式辣味波旁街鸡块套餐,仁迪吃意大利香肠通心粉撒三种芝士。桑迪爱吃辣,最记得小时候与父母到新奥尔良旅行,在著名的波旁街吃过卡津辣味鸡块,从此难忘。那应是她成年前绝无仅有的一次旅游,也因为汤姆参加高尔夫球赛才举家南下。那时海伦很活跃,汤姆有出赛她都随行,后来因为身材肥胖就不爱走了。如今桑迪想念妈咪时,就到苹果蜂吃上一道卡津辣味鸡。
桑迪对她哥说:你食量还是那么好。仁迪没回话,埋头把食物一叉一叉送进嘴里。早晨离开辛辛那提的时候他只喝杯咖啡吃一块松饼,早就饿扁了。他看看桑迪的盘子说:你吃那么少,还在减肥吗?桑迪说:我跟妈咪一样有肥胖基因,不敢多吃。这一说触到了敏感话题,兄妹都缄默下来静静咀嚼吞咽。内心喧嚣翻滚。
饭后喝咖啡,心情稍缓。桑迪说:爹地要结婚了。
仁迪翻了一下眼:关我什么事?
桑迪说:他需要我们的祝福。
仁迪说:不管他再结几次婚,我都不会参加的。
桑迪沉声说:你何必这样?Let it go!
仁迪说:我不想见他。
母亲去世后,那件事如幽灵一直来缠。好像越是不能碰触的事,内里的漩涡越是滚动得激烈。恶因埋藏得越久累积的毒素越多,外部的烂痂层层堆积越来越厚。仁迪让自己在人间蒸发,不接桑迪的电话他心里很痛。但他还没准备好。
结了账,仁迪默默走出餐馆,桑迪赶上来用手勾住他的臂弯。她这习惯简直跟母亲一模一样。她把自己的车留在餐馆停车场,与仁迪共车。兄妹一路缄默。墓园在市郊东南角,从餐馆去约半个钟头。两个人都害怕开口,怕说出不该说的话。快到墓园的时候,仁迪突然问:跟谁结婚?上次那个女嬉皮士吗?
桑迪笑了:你不是说不管他的事吗?仁迪哼了一声。桑迪说:上次那个分手了。仁迪又哼了一声:他的爱情生活倒很丰富啊,没浪费半点时间呢。桑迪说:现在这个女的不错,她对爹地很好。
2、在墓园
进入墓园,车子停在中央大路旁。仁迪从后座取出花束,心头颤动。两年前在此埋葬了母亲,这是第一次回来看她。他买了黄色和白色的菊花,母亲喜欢的颜色,配上满天星和羊齿绿叶。花束抱在臂弯里,有点像母亲勾着他的手的感觉。
为什么母亲是葬在哥市的墓园而不是回到墨镇,此事仁迪也一直无法接受。桑迪说妈咪在哥市医院去世,哥市墓园比较方便,而且她住哥市。还说:妈咪一向不喜欢墨镇,就让她搬到哥市吧。于是海伦就长眠哥市了,一个意外的生命终站。仁迪想:要不是他们把她的肉身用直升机送到哥市,她会选择这个地方吗?他心头憋屈,满肚子说不出的气愤难消。反而是桑迪看得开,她觉得葬哪里都一样,关键是要方便活着的人。
美国中西部五月天气非常好,墓园有人打理,草地修剪得非常整齐。来凭吊的人不多,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迁徙,留下来的长者稀稀落落移居墓园。地下的灵魂躺了多年常常没一个活人到墓前探望,后代或搬迁或跟先人一样消失在时空,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瞻仰了。
下车后走入一条小岔路,路边很多高耸的橡树和枫树,树叶茂密苍郁,四周非常安静。偶尔一阵初夏的风从头顶掠过,引起树叶絮絮低低吟哦。桑迪到过母亲的坟墓多次,轻车熟路在前头东拐西弯领路,仁迪紧跟。经过一尊白色大理石圣母雕像,再走一段就看到一块很高很雄伟的墓碑边上立着一尊黑天使塑像。塑像黑溜溜的,天使的大翅膀向天空飞扬,天使的五官轮廓细腻柔美。母亲下葬那日仁迪脑子里一捆乱麻,没记得方向,却记得这尊宏伟的黑天使塑像。
听到桑迪在说:前面就是了。墓碑前面有个弯着的身躯,看清楚时那人也直立起来了。是他们的父亲汤姆,正在扬手叫唤。仁迪绕过另一边把手上的花束搁在墓碑前方,扭头就走。汤姆拉住他,仁迪使劲一挣。桑迪跑过来喊:爹地!狠狠瞪了仁迪一个大白眼。仁迪凌厉的目光射出“就是你多事!”转身就要走。桑迪伸手一拦喊道: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永远不要见到你!
仁迪停住。心里猛地一悚,这一幕似曾相识,母亲下葬那天已经发生过了!
汤姆张臂把仁迪一把抱住,哑声说:儿子,不要这样!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仁迪不答腔。汤姆说:儿子,我错了,对不起!你打算永远不见我们了吗!
仁迪耳里嗡嗡响,心里却是一片死寂。
桑迪喊:你们一定要在妈咪面前吵才可以吗?她这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了。仁迪喉管一紧,鼻头酸了。怒视汤姆道:你让妈咪多受罪了!汤姆说:是我不对!当时心里很乱!仁迪怒道:那么就不需要遵从DNR的法律约束吗?
桑迪插嘴了:这件事要说多少次啊?你到底想怎样?打算提告吗?要告连我一起告,我也同意急救的。
汤姆示意桑迪不要再说。柔声对仁迪说:让它去吧!妈咪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很难过的。我已经失去妻子了,不想再失去儿子啊!说着他哽咽了。仁迪的理性思维一碰到父亲的感性诉求登时碎了一地,两年来的执着与抗争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完全没有作用。
桑迪说:你两年不联系,我们都害怕了。然后她就哭了。最犀利的武器使出来,仁迪没辙了。
两年来他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千百遍,每一次结论都是:若他在场他会坚决反对急救。母亲早知道最后关头父亲肯定会尽一切可能留住她,私下多次提醒仁迪,关键时刻必须遵照她签下的DNR放弃急救。她不想再拖了,后面几年生不如死,她早就想解脱,是汤姆不肯放弃。吞安眠药那回灌肠后救回来了,她要汤姆发誓不可让孩子知道。那件事她成功带到地下去了,这一次急救不成功,父女很难过,违背了海伦的心愿他们很自责,但是事情无法重来。而仁迪一直无法释怀。
三人静静看着海伦的墓碑。头顶上风吹过,树叶絮絮沙沙响起,仿佛有人不知在喃喃诉说什么。远处教堂屋顶在初夏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空中白色的飞絮飘浮,忽忽突突的很茫然的样子,像仁迪的心情。事到如今好像已经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此后大家如何重新开始。
汤姆对仁迪说:放开吧,妈咪会伤心的。
桑迪拍拍她哥的肩膀说:我们去墨镇找曼妮外婆,带她出来吃晚餐,你一起来吗?没等他答应,转向汤姆:爹地我坐你的车。
仁迪说:你们先去,我想在这里待一下。
目送父亲的车子消失在墓园大路尽头,仁迪终于崩溃了。抱着脑袋,憋了太久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看着墓碑上深深嵌入大理石的名字和生卒年,她在世还不到60年啊!他心里好痛,喃喃说:妈咪,对不起,你出事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此刻他才知道,两年来他其实一直在生自己的气。
3、诀别
那真是极端混乱的几天。仁迪到东部出差手机出问题,就在那失联的几天,海伦脑溢血送院,汤姆和桑迪发疯地找他。终于联络上的时候,汤姆叫他直接到哥市医院,海伦已经从墨镇医院由救伤直升机送到哥市医院救治了。
在哥市医院加护病房看到母亲全身像八爪鱼爬满管子,病床旁边的心脏仪器滴滴响着。他问:是急救吗?汤姆说是。仁迪问:妈咪不是已经签了DNR放弃急救同意书吗?为什么还急救?汤姆说不出话来。桑迪说:当时很紧急,爹地决定救,我也同意。
那天外婆曼妮也在场,她欲言又止。女儿是她的,但他们家的事她无法插手。
海伦出事是曼妮第一个发现的。曼妮做了礼拜带了餐点到海伦家,母女常常相聚聊天吃饭。以前海伦还能开车,都是她去接曼妮一起上教堂一起在外头吃饭。那日来到海伦家发现大门开着,踏进客厅就看到海伦倒在地上,眼镜飞到老远,镜片掉出来。她好像想爬出大门呼救,没到大门已失去知觉。
老太太一时灵魂出了窍,顿坐在沙发上。打911叫救伤车,接着打给汤姆。汤姆几乎是与救伤车同步到家,满头满脸的汗,慌得说不出话来。海伦上了救伤车,曼妮开车载了汤姆随着到医院。在车上曼妮提醒汤姆:海伦是签了放弃急救同意书的。汤姆说:我知道。
后来在汤姆坚持之下,海伦在加护病房做了心肺复苏,她的心跳回来了。脑部扫描发现她脑里大片溢血,墨镇是个邮票大鸟不生蛋的地方,小医院没能做开脑手术的医生,必须空运到哥市大医院。病人的存活机率非常低,但是汤姆决定空运和动手术。
仁迪见到母亲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多日。脑部的血块清理了,但她没有醒过来。医生宣布已经尽力,病人脑死永远不会醒过来。暂时以仪器维持肉身和供氧呼吸,只看家属是否要拔管而已。接下来就是空前煎熬的几天。汤姆一日日拖着,医疗费用一日日飙升。其时仁迪才得知,母亲因健康恶劣无法购得医疗保险,父亲早已濒临破产。药品都刷卡购买,父亲早就欠下一屁股债了。
后来就决定拔管了。
兄妹俩都觉得,母亲离去对父亲来说其实是个巨大的解脱。结婚三十多年,两人偶有些小摩擦,但更多是父亲深情款款的宠爱与迁就。海伦因糖尿病和高血压加上自身免疫问题需要长期吃药,体重无可抑制地增加。需要到医院复诊时他半抱半托把她移上后座,副驾座位已经无法容纳她的身躯了。她无法弯腰,都是他蹲下来帮她系鞋带。她向来嗜甜又不爱运动,体重逼近200磅时她就彻底放弃了。汤姆反复对她说:不管你长什么样子,我都永远爱你!每次都好像在重温婚礼誓词。外人怎么看他们都是一对佳偶,以为是汤姆在照顾海伦,只有桑迪和仁迪知道,爹地精神上依赖妈咪更多。他是无法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的。
仁迪有时觉得他爱她的方式把她一步一步推向死亡之渊。他对桑迪说:爹地迟早会害死妈咪的。桑迪说:这样说对爹地不公平,让你来照顾妈咪看看怎样。妈咪不是一个很容易照顾的人。仁迪无法辩争,他最消极的办法就是:不回家,眼不见为净。
办后事那几天,仁迪和汤姆因急救的事一直在吵。
仁迪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你怎么可以违背她的意愿!
汤姆也口口声声说:你不是人家的丈夫,你不会明白!
仁迪被激怒了:不要拿当丈夫来说事!你就是自私!
那几天父子都说出了重话,之后不再交谈。
葬礼后从哥市墓园回到墨镇,仁迪收拾行李开车走了。临走他告诉桑迪:你多陪爹地几天,我无法再待了。那几天他住在自己以前住过的房间,压抑得厉害。每次回到老家,他都觉得老屋蹲在墨镇最破旧的边缘,就像他们以前养了多年的老狗,已经无法挪动,只能用孱弱的眼光与仁迪这个早年从小镇出走的游子对视。母亲生前用过的车轮子底下竟然长出杂草;屋后一棵他小时候常常爬的老树往一边倾斜,枝桠几乎快压到电线了,看样子不久就会倒下。后院边缘长满了凤尾草,草丛已经很高了。
后面这几年老爸在干什么?他连杂草都不除了吗?他们的生活,竟如后院那样荒芜干涸吗?他觉得一分钟都无法待下去了。
(文接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