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晚,她父母在一家饭店设宴,欢迎她男友父母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并邀请了关系较近的堂亲、表亲,以示重视。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自不必谈。
她知道这场筵席的意义,是成家的一种预演,于是不必人教,便端着酒杯,走向每一桌每一个人的面前,寒暄、敬酒,敬酒、寒暄。
她已成年许久,但回到家里,有母亲在的场合,总是可以做个孩子,不必理会桌上的话题纷扰,吃好吃的菜,做个吉祥物也行。但她有一张早就做好了的面具,贴上她认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能力,努力剥离幼稚的灵魂,走进社交场域。此时正是该戴上的时候。
敬酒理应从长辈开始,她站在爷爷和姨婆的中间。
家里的长辈大都已经离世,只有母亲的父亲健在。她随母姓,依着家乡的习俗称母亲的父母为爷爷婆婆。
怕男方父母承受太多来自长辈的压力,因此筵席只邀请了爷爷和姨婆。
她站在爷爷和姨婆中间。
她夸姨婆的新衣服很好看,能隐隐约约看见紫色的流光,很典雅。
姨婆笑着,开心的接下,然后说:“你小时候跟姨婆可亲了,大了就没那么亲人了。”
她答:“太忙了嘛,一直都在外面读书。但你对我的好我都放在心上的。我小学二年级你把我接到北京,带我玩了一个月,颐和园、天安门、故宫,院子里的铁板和泥潭,每一处风景我都没忘呢!”(是你忘了吗?)
她转向爷爷,他拍着她的手,说:“他人不错,他父母也挺好的,你也长大了。长大了,也飞远了,不常和家里联系了。”
她看着爷爷的手,皮肤的皱褶已经很深,和血管的脉络混在一起,撒娇道:“我不给你打,那你给我打电话嘛,婆婆在的时候就常常给我打电话。我就算忙的时候没有接到,有空了也会回给你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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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离世的第二个月,我出国读书。彼时母亲正忙着为爷爷张罗新的对象,希望他不要长期沉浸在丧妻之痛里,也希望一个人住在乡下的爷爷有个伴,可以互相照料。
三个月后,父亲确诊慢性肾衰竭晚期。收到母亲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计算机实验室上课,突然就失去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但我被蔓延的疫情和学业困住,做不了什么。母亲让我每晚给父亲打个视频电话,陪他聊聊天,宽慰他的病苦。但实际上我和父亲并不擅长微信视频长谈,往往是和母亲漫谈,他在镜头外听。
不久后,母亲告诉我,说爷爷要和姨婆在一起。姨婆是婆婆的妹妹,我们熟悉她的家庭和性格,因此母亲下意识抗拒爷爷这个决定。
“我不同意,你爷爷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从家后面那条河跳下去死了算了,让别人都说我是不孝女,是我把他逼死的。你爷爷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脾气一直很好,从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要是你婆婆还在就好了。”
“你爷爷搬去了你姨婆家住,姨婆说她会好好照顾爷爷,每个月会打扫一次我们的老家。你爷爷也苦了一辈子了,他现在要是能过得快乐,这样也行。”
“你姨婆又和她儿子一家出门玩了,把你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老家也没有人打扫,我回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爷爷生日,我们给他买的礼物,你姨婆居然说拿到她儿子家里去,可笑吗?”
“中秋我想回老家过节,你姨婆让我们不要回去,要么去她儿子那里聚一聚。我感觉好像被你爷爷抛弃了,我像一个孤儿。”
“以前你婆婆还在的时候,她总盼着我们回去,做我们喜欢吃的东西,还要大包小包让我们带走。现在你爷爷和姨婆那里不像家,我不想回去了。”
我记得母亲在婆婆灵堂前读悼词时的样子,声音破碎,字句模糊,头发被泪水沾湿乱七八糟糊在脸上。但那不是她人生最糟糕的一天。生活是钝刀。婆婆的离世并不仅仅意味着失去她的母亲,她需要在每一次钝痛来临时变得更加坚韧,面对生病的丈夫,缺席的父亲,和还在异国求学的女儿。
她努力过着漂亮的生活,仍然穿着10厘米的尖头细高跟穿梭在城市之间,做出亮眼的业绩,拿到驾照,给自己买了一辆红色的轿车,每周上三次瑜伽课维持自己的体型。但我知道她常常失眠,多梦易醒,糟糕的情绪状态甚至逐渐躯体化,头晕、胸痛、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堪忧,某天一宿没睡后给我发了她的银行卡密码,并告诉我遗产处理方案。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向我确认我是否记得。
我不知道具体她每一次想到死亡的契机是什么,但我知道她在承受压力、痛苦、焦虑和种种重担。我知道,可我没办法真正感同身受,更不说完全帮她承担。也许是补偿,也许是心疼,我好像内化了她的情绪,在她面对的那些人和事里,她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她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我知道这样并不正确。但——
姨婆是我故意疏远的。
爷爷也是我故意不主动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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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已经接近尾声。
她跟母亲商量:“明天是除夕,中午我还是想叫爷爷来家里吃饭,我们七个人,清清静静吃个饭聊会儿天,可以吗?”
母亲让她自己找机会单独跟爷爷讲。
正好这时姨婆不在爷爷旁边,她走过去,蹲下伏在爷爷膝上,“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好吗?我和他,我们的爸爸妈妈,还有你,我们一个小家,团团圆圆过个年。”
爷爷看着她说:“那你要去亲自跟姨婆讲。”
(我不想邀请她。)
爷爷接着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知道吗?她不是你婆婆,你叫我一个就是叫一双。她,你要亲自去请,不然她要生气的。”
(我没有打算邀请她。)
她低下头,也许是三五秒,也许是一分钟,她都没有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哭腔把每一个词都堵在嗓子里,她只好让眼泪先流顺畅。然后,她说:“我只是有点儿想婆婆了。”
“婆婆都还没见过他呢,我觉得好遗憾。她一定想见见他。”
(所以我不想邀请她。)
爷爷摸了摸她的头,说:“你真的长大了。”
爷爷是村里的医生,中西医都会一点。小时候,零花钱花没了她就去爷爷的药铺找吃的,从甜甜的儿童感冒冲剂,到中药柜里的红枣桂圆干。一不小心吃光了,爷爷也不会生气,还会给她钱,让她去买零食。成长过程中,家里人或多或少都批评责骂过她,但爷爷从不会对她疾言厉色。她从小就觉得爷爷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婆婆离世后,爷爷的作为让她怀疑过,这种好,是否只是一种不作为。
她不忍坐实这种怀疑。此刻也不想让曾经对她最好的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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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国读书前,每年我们都会回婆婆爷爷家过年。家的后院外有一块小田,他们会种上一些常吃的小菜,小葱、香菜、黄瓜、土豆、西红柿、四季豆之类的,田边还有一棵银杏树。婆婆爷爷日常时间充裕,植物们偶尔长虫了,便耐心地蹲在地里,一点点清理被虫咬过的花叶。婆婆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尝尝这些无污染无公害的食物。想吃的菜家里没种也没关系,邻里关系很好,可以去别家田里找。
我喜欢吃一切土豆做的饭菜,每次回家婆婆都会备好。土豆箜饭必不会缺席。大米洗净在烧柴火的大铁锅里煮至半生,捞出沥干,留下我爱喝的米汤;腊肉切丁下锅,炒出咸香,倒入土豆和四季豆粒,放调料炒匀后加清水没过食材,再把沥好的米饭均匀铺在食材表面,用筷子在米饭上插几个孔,盖好锅盖;这时灶中不能再加柴,用余火将饭菜焖熟就好。婆婆偶尔也会做螃蟹馍馍,其实就是土豆丝饼,因为土豆丝在饼里张牙舞爪的样子像蟹腿,所以婆婆叫它螃蟹馍馍。土豆丝饼是好做的,但没有柴火灶却再难做出土豆箜饭的味道。
除夕早上,婆婆会早早起床,打开二楼客厅的VCD机放歌,把音响开到最大,然后一家人一起大扫除、贴春联、挂灯笼、放鞭炮。间隙,她会煮好汤圆,放到三番五次叫不醒的我的床边,说:“明天可不能再睡懒觉了,大年初一懒了,会懒一整年。”
婆婆做的汤圆是咸汤圆,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馅儿用豆腐干颗粒加菜一起炒成,水煮出来后连带糯米皮儿都咸了。我喜欢吃没有馅儿的东西,所以不喜欢多吃咸汤圆,以至于根本回忆不起来咸汤圆的具体做法。
今年除夕既然在城里过年,便提前回了老家,给婆婆扫墓上香。
家里已经长久没有人打扫了,厨房积了厚厚的灰,柴火灶早已经弃用。从厨房积满油渍的窗户,可以看到后院的银杏树。这棵银杏种下的时候树干才我的手腕大小,现在树冠已经可以盖住整个院子了。以前很少看见长果子的银杏树,总盼望自己家的树快快结果,现在每年入秋时,树上都会挂满银杏果,冬时落了满地,却无人理会。
离开之前,我站在后院,望着远处的山脉出神。小时候不觉得老家漂亮,在城市里待久了才发现,抬头就能看见山在那里的感觉,太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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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她早起去超市买鲜鱼。想要年年有余的中国人,大概是约好了除夕早上一起买鱼。她辗转了两个生鲜超市,才找到一家还有鲈鱼,杀鱼又等了一个多小时。
匆匆把杀好的鲈鱼放回家里,她和男友就开车去接爷爷和姨婆来家里吃饭。
怕车内的气氛尴尬,她主动开口,聊刚刚买的鱼,聊今天的天气真好,聊过年和未来的计划。
她向姨婆示好,说以后会多回去看他们。她说:“下次回家可以给我箜饭吗?我好想吃土豆箜饭。上次想用天然气灶自己做,把火压到了最小,还是把饭烧焦了。”
她不曾对姨婆说过假话,疏远是真的,念好也是真的。虽然无法取代婆婆,但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失去一个对她好的姨婆。
话语虚虚实实,在情愿与不情愿之间,她感受到留在家乡、时时都要面对这种场景的母亲的无奈。
酒余饭饱。
爷爷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的脸上,让本来就有一点醉意的脸颊酡红得更加明显。爷爷今天很高兴,她看得出来。看着小辈成家立业,对长辈来说或许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午睡时会梦见什么呢,会和亡妻分享今日的心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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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妻谢世整三年,四十年遮风挡雨一瞬间,愿她极乐无苦痛,无事无非早成仙。”
这是婆婆逝世三周年的凌晨两点,爷爷发在家族群聊里的打油诗。
婆婆不识字,早早嫁给了爷爷,就开始操持这个家的琐碎。
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夜晚,在睡梦中我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笛声和人群上下楼梯的混乱脚步,接着我被人抱到了邻居家暂住,家人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去邻居家的路上我并没有完全清醒,在眼睑的缝隙中,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那晚的月亮。
那晚婆婆的糖尿病突然恶化,在ICU昏迷了数天,医院下了几次病危通知。眼见她躺在病床上,皮肤开始溃烂、感染,肌肉开始萎缩。幸运的是她最终醒了过来。大概爷爷是医生多少有些帮助,她日常状态看起来不错,家里的一切一如她生病以前一样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条。但当她卷起裤腿脱下袜子,就能看到十几年也未能愈合的小腿肌肤,看到糖尿病及其并发症始终缠绕着她。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晚的月亮。我一开始觉得它是冷的,一瞬间所有的家人都不在我的身边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来接我回家。中学时,我把这晚的月亮写进了老师布置的作文作业里。我告诉婆婆,我在作文里写了她。她虽看不懂我写了什么,但她很高兴,让我多写写她,也多想想她。
现在我也常常想起那晚的月亮,我不再觉得它是一轮冷月,它逐渐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变得空洞虚无。它就那么挂在二十多年前的回忆里,象征着一场混乱、离别、孤独和死亡的预演,无情地提醒每一个夜晚的月亮。
一场预演,提前15年,也没能够让我们中任何一人准备好。也许是心里的角落崩塌了,也许是生活的节奏失序了,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相互勾连。
爷爷在午夜梦回时突然想到她,把复杂的心绪揉进蹩脚的诗句里,她会知道吗?她会高兴吗?
我在年末的午后,背烤着太阳,把她和她的女儿写进新的故事里,她会知道吗?她会……想念我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