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子问庄子:道在哪里?

庄子回答: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既然“道在屎溺”,那不妨就从厕所观察。

想象百余年前游人如织的京都,让我们回到川端康成笔记小说的世界:

川端康成从他的青年时代,一直创作到晚年,计有120多篇篇幅短小的“掌中小说”作品,收录在《川端康成掌中小说集》1与2中。(作者提供)

一个精明的贫农八兵卫看准游人众多却无从解决三急,于是盖了一间干净的厕所供游人使用,每次三文钱。价格还算合理,游人如你我,忍不住了也愿意付点钱使用,没压力。果不其然,客户络绎,八兵卫赚了一大笔。有人眼红,建了一栋华美茶屋式厕所,建材讲究,所以收费八文钱。拉撒值多少?你我必然嫌贵,照旧光顾八兵卫的厕所,队伍长一点也无妨。可那眼红的竟狠下心来,偷偷躲进八兵卫的厕所,霸着不拉屎,假装咳嗽。游人想说怎么回事?忍不住的人只好光顾附近那高级厕所。有了人领航,八文钱八文钱地进账,乐坏那人的妻子。结果呢?那眼红的躲厕所太久,竟然因为疝气发作死掉了。

这篇《雪隐成佛》又称“厕中成佛”,如此道德寓言,劝人不要贪婪,不要耍手段,或许调子有点老,却因篇幅精悍有了十足的戏剧张力,相当耐读,甚至可以“杠精”上身,偏要埋怨那些游人不懂厕所的价值——难道你不愿意多花一点钱使用干净甚至高级一点的厕所?

因马桶陷入爱情困境

厕所最是私密空间,却难以私有,我们总以某种方式与人共用,形成奇异的人际联结。人际关系理论中有所谓“六度分隔”,即两个陌生人间,通过六层关系推演,便可以找到连锁关系,说明人不是孤岛。那么,现代公厕马桶或许可以缩短分隔的距离,多少人共用一个马桶?没有人想承认,却实实在在地发生。

谢裕民代表作《蹲向传统或坐看现代》已在“One Story”计划下翻译成英文、马来文与淡米尔文。(作者提供)

谢裕民短篇小说《蹲向传统或坐看现代》写一对年轻爱侣搬入一栋战前旧屋,使用传统蹲式马桶生理无所适从,无奈保留建筑无法改换坐式马桶,而陷入爱情困境:女主角不习惯蹲着大便,蹲久了甚至不想恩爱。

是蹲还是坐?一个马桶,让男主角思考传统、人性本能等大哉问。传统会变,甚至可以自我创造,好比情侣间的纪念日;而人类进化,有时更像是退化,因为始终受制于社会规范与国家制度,越来越拘谨。

折射敏感族群关系

《黄金格斗之室》这篇梁靖芬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写两个不同种族的家庭因为特殊的住宅条件必须共用厕所与浴室。叙事者有个姆妹,一个天生聋哑的小女孩,家人与邻居玛戈特都会替这小妹妹洗澡,刚开始友爱无害,渐渐却引起两家人之间的爱妒纠葛,隐隐折射马来西亚敏感的族群关系问题。

叙事者曾看见玛戈特给姆妹洗完澡后,姆妹心满意足,“神情惬意得像此生再也没有值得努力之事”的样子,毕竟姆妹会趴在玛戈特大腿上洗头,玛戈特也会给姆妹唱歌,亲密无间。某天在意识到什么之后,母亲开始夺回为女儿洗澡的任务,但“母亲安安静静的,姆妹也安安静静的。锈蚀的铝制门通常关得好好的,水声一瓢一瓢哗啦泄地,没有听不懂的哼唱,因为根本无人有兴致放歌。”

到底谁比较亲,天秤已经开始转向,戏剧性冲突难以避免。结果两家成年人的勾心斗角似乎导致了姆妹意外在浴室溺毙的悲剧。

梁靖芬短篇小说集《五行颠簸》收录《黄金格斗之室》《水颤》等作品。(作者提供)

可是故事尾声又有点峰回路转,隐隐指出两家人关系的变化或许与姆妹争夺战无关,而是与男叙事者对玛戈特女儿拉芝蜜产生的情欲有关——叙事者会“不小心”在厕所里“听见”拉芝蜜在一墙之隔的浴室里使用与处理卫生棉:“有一回她在浴室而我刚好上厕所大便,隐约听到隔室传来撕开什么的声音。可那声音压压抑抑的,动作长、节奏慢,夹杂着水流不时泼洒的哗啦。然后大概是以报纸包裹什么的折叠声吧,每一下窸窣都那么小心,间中偶有停顿摸索,就更似在期待水降声波以掩饰室内的动静。可这样更惹起我的注意与猜测——这也太像放屁时拉拉桌椅,好磨出一点杂音当掩护的举动了吧。”

欲盖弥彰的是偷听者吧?

然后有一天,姆妹捡到拉芝蜜掉在浴室的内衣,不知为啥,竟送到叙事者手上,那一刻“姆妹的神情机灵兴奋得让我以为她一直装聋作哑,而当下便是戳穿谎言的千钧一刻。”

到底谁在说谎?

故事最后,当叙事者试图把内衣放回浴室,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很少在故事里出现的拉芝蜜父亲突然走了进来,在最尴尬的时刻,面面相觑之际,老男人放了一个响屁,转移了所有人(包括叙事者的妻子以及阅读文字的你我)的注意。也许,姆妹之死一点也不简单,不是因为语言不通的隔阂,也不是宗教与文化差异所致,这些浅显的理论仿佛响屁,试图转移情欲问题的核心,难道说……

小说家就是不给确切解答。

答题不是小说家的任务。

米兰·昆德拉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夹议夹叙,开创小说新风格。(作者提供)

先承认大便的存在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第六部“伟大的进军”讲述了一段斯大林儿子雅可夫在被德军俘虏期间,因大便问题与狱友争执,最后愤而自杀的故事。从而侃侃而谈何谓“媚俗”,叙事者说:“对于存在的全盘认同的美学理想是一个否认大便的世界,是一个人人假装大便并不存在的世界。这种美学的理想叫做媚俗(德语:kitsch)……”

对小说叙事者来说,媚俗存在于任何阵营之乌托邦,无论左派右派,被迫跟随抑或自我感觉良好,媚俗无所不在。最后借弗兰茨之死宣称:“在被遗忘之前,我们都将被化作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转运站。”

拒绝媚俗,首先就要承认大便之存在。

屎溺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