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问过我:家在哪里?

我在维多利亚剧院看了一出戏:“Home”——是美国导演Geoff Sobelle的得奖作品。我看过几出和家相关的舞台剧,但无论呈现方式如何,一般都失望地走出剧院。舞台上被呈现出来的家,没有办法带出现实中家的复杂、深沉以及对个体的影响;也没有办法带出家庭成员,作为家中个体,每一个人的行为言语操守,怎么在追求与探索个体自由与自我实践,以及“家”作为社会最基本的组成单元所具有的规矩、关系守则的束缚,这两者之间的拉扯、平衡,或找到理想存在方式的张力与矛盾。

有时候,家是坚固的堡垒,让你有一个外出打怪、打天下以后回来休息、恢复元气的空间;有时候,它是枷锁甚至牢笼——你必须维持一个社会定义的“家”,却又失去了能够真正休息放松的家。更多时候,“家”处在两者之间。像许许多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不同社会单元的关系——公司、体制、社会、国家的关系一样,是一种妥协。没有所谓最好最完美的共处方式。谁都想拥有诚实透明的关系和家园,梦想亲密的人之间干净清爽,就像你希望体制干净透明一样。但偏偏想要和做不做得到之间有很大距离。

你知道什么是对的、好的、该做的,不代表你有能力或现实中你想去做。反而是那些阴暗肮脏龌龊危险的更具吸引力。为什么?因为危机、变故……一座华厦在你面前崩塌的感觉更爽,更震撼,更让你有活着的快感——一场石破天惊的高潮迭起。

不过我喜欢那出戏的开场,像一场梦一样。男主角在房里的微弱灯光下,看到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年轻的少女,年老的女人……她们轮流出现、消失。作为观众,你会自动在脑海里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填充,尽管所有人一句话都没说。

这是一出“填充”的戏。因为主角们不说话,观众还被叫到台上一起演出。很多时候,演员们只是在搬演家中日常的一幕幕,像在洗手间刷牙上厕所,在厨房做饭喝咖啡,装修布置房子,举办庆生会等等。日常里头就是戏与诗意——你记得曾经和你的另一半充满喜悦地布置房屋吗?你记得当你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你记得早餐时分厨房飘散咖啡的香味?你记得那一次你受了委屈大哭,我走进房间拥抱你;然后一个人坐在楼梯间发呆?一个家人的情绪可以充斥整个家,影响每一个人。你记得那个雷阵雨的夜晚?

所有这些日常,提醒观众自己经历过的生老病死。戏在你自己心里,不在舞台上。

但没有人引导,走不进情绪的深谷。我更想看到你的深谷长什么样子?和我的有什么不同?又互相照映出彼此的什么?

或许家的议题太深刻,怕掉进去出不来,所以连舞台剧大导们也不敢deep dive。怕被其中幻象景观迷惑,像潜入海底的潜水员,每一次都是冒险。就算回来,也会是不一样的自己。

家不会一成不变。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都一直在变化。如果人一直在变,家却一直不变,那么个体与单位之间的断裂不协调会让家变成一种束缚。家怎么在变化中还像个我们想要的家,是一门太深的学问。

我见过最平稳的家,是两个人各自把自己的欲望和个性稀释节制后,坚守住彼此的家。妻子天天做类似的饭菜,是一个主妇。丈夫事业失败后深居简出,每天吃着妻子的饭菜看电视,哪儿都不去。两人鲜少对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体的机能一样一样老去消失,但两个人一直守住对方。

那是他们的家,孩子可以随时回来的家。只要父母还在,不会变的家。

时间的长度赋予了这样的关系神圣性。你有办法干净长久,不受外界干扰影响,维护着“家”,那也是一种成就和本事。一场修行。

突然想到整出戏里,演员之间的唯一亲密互动,是小女孩拥抱白发奶奶的一幕。更多时候,演员像是幽灵占据空间,譬如男男女女在一个厕所里袒胸露臀却看不到彼此。这是导演的家的写照吗?一个没有交集的家?一个单身男子或女子的家?他唯一深刻的家人互动是小时候与大哭的奶奶相拥?

舞台剧最后,主角们准备搬家,恋恋不舍。我搬过多次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

我想你说的没错。家就在心里。心里有家,哪里都可以是家。有你们陪伴,有你们爱我,哪里不可以是家?我的家在这里,因为你在我心里,因为我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