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去过希腊。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有关希腊的资讯仅仅止于中学欧洲史里还能记得的,古老的历史。上了大学,建筑书本上看到的希腊,都是古建筑,神庙、剧院,遗产的历史。生平第一次,也是到现在唯一认识过的希腊人,是我的大学讲师,贵姓大名忘了,姑且尊称为古希腊。
大学建筑系里遇到形态、脾气、举止怪异的讲师,是最正常不过的。古希腊的古怪显然超乎一般的正常。仙风道骨的身形,蓄一头蓬松杂乱的卷发和满脸不羁的虬髯,一副复古软腿圆镜,天天穿一样,白底发黄的亚麻及膝长袖长衫和宽松长裤,脚踏人字拖。不修边幅之外,他的不苟言笑、深不可测的高人姿态,仿佛就像一座破落但不可冒犯的古希腊神庙。
古希腊是动手不动口的逆君子。他每天在学生的画室里散漫地梦游,时而神不知鬼不觉就站在伏案作画的学生身后,一见到有用比例尺的,就会抢过比例尺再折断成两截随手丢垃圾桶。然后说:“用眼测,不准用尺量。”碰到有做好设计模型的,他会驻足观看,心血来潮时会突然动手把模型掰碎,再任意重组。然后说:“这样会更好。”古希腊从来不讲明他的想法,也不认真回答学生的问题——自己动脑子想!如此三番四次,大家都对他退避三舍,以免无辜遭难。他倒是依旧悠然自得,做他的“不讲的讲师”。
那年我正写论文。时运不济,评审我的论文的就是古希腊。我的论文课题是泰国古佛庙的环境布局空间关系。论文中采集了几十个分布在泰国各地的佛庙,多是历史悠久,占地庞大的著名古庙。评审面试时,古希腊简短的说了论文不足之处。我一听,马上就意识到他根本没有细读我的论文,他甚至连开头的全文摘要也没看过。厚厚一大本图文并茂的论文只换来他这样的指示:我要你把每个佛庙的占地和建筑测量出准确的尺寸,还有,去和设计各个佛庙的建筑师做当面访谈,把图纸和访谈记录加进论文里重新呈上。我说:您要求的我做不了。他说:那我只好给你F。我说:那些佛庙都是存在了好几百甚至上千年,是占地庞大的建筑群,不是一栋独立的庙宇建筑。测量一个庙已是大工程,还测量几十个?那个年代,还没有建筑师,即使有,不早作古了?我哪里去当面访谈啊?更何况,您要求的和我论文研究的没直接关系。他喃喃:“那些庙的历史真有那么久啊?”
古希腊没给书面指示,论文也无从改起,只能担心受怕,等着他给我F。
古希腊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传说一个周末,校舍深锁,古希腊带着个女人爬窗进入自己办公室,被保安逮个正着后卷包袱走人,余事未表。
我的论文免改过关,没拿F。不知道是不是古希腊临别匆匆高抬了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