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友人为自家家门安装了智能锁,从此出入门再无需使用钥匙,从此踏出家门再无需携带钥匙,从此一身轻便两袖清风。
我未给自家家门安装智能锁。
依然喜欢带着钥匙的感觉。掏出钥匙之小小举动,是出门与回家之时的小小仪式。
有些事需要过程,出门如是,回家如是。开锁上锁的时间是为了让心情能够有所变化,即使每次开锁上锁或许用不上一分钟的时间。
再在钥匙上扣钥匙扣,每每掏出钥匙便是一阵叮当作响,为了出门时提醒此心务须留意留神,回家时提醒此心可以适意释怀。
好多人开始为大门安装智能锁,方方便便地开门锁门,甚是轻易。少了仪式感,不经意便出门了,不经意便到家了,家和外界的界线变得模糊,心没有沉淀的机会,到了家中依然流露在外头的表情。
人发明锁,因为心不安。 出门时锁门,是为了守住,以便心安。回家时锁门,是为了阻隔,亦是为了心安。无论是出门或是进门,钥匙转上几转,安住了心,便可以不回头了。
听过太多故事,说是昔日甘榜人情味浓,每家每户皆无需上锁,门若虚设。
从前日子单纯,心不易浮躁,也就不觉得需锁着什么。日子推移,时代愈趋复杂,人开始觉得需要锁头了,那也自然得很。如今的智能锁重新定义了“锁”,亦改变了“钥匙”的定义:手机成了钥匙、指纹成了钥匙、一组号码成了钥匙。因为智能锁,吾之肉身乃一把大钥匙。
用身子作为钥匙来锁上或开启自己想守住的事物、想阻隔的外物,于是锁门这回事竟然变得极富寓意—— 原来心安与否,皆取决于自己。
“唯此肉身,能安此心”—— 这太像广告词。
古时之锁,可锁门院、锁抽屉厨柜,亦可佩戴身上。旧时代,人们会给亲人送锁。例如送给宝宝的长命锁与平安锁、作为定情信物的通心锁、做寿时送象征着“福禄寿”的葫芦锁。
戴在身上的锁,锁的是亲人深切的期望与盼望。
古锁的设计精美,造型五花八门,此处所举例者,不过冰山一角也。古锁亦有数字密码锁,更有文字密码锁,让人惊艳。我亦想拥有文字密码锁啊,以一组文字组合(最好是一句诗句)作为密码,多好玩。
用什么文字组合都无所谓,只要自己喜欢,可以是浅白易懂却意义深刻的“吃饭七分饱”,也可以以著名诗词做密码。
用自己创作的诗,甚好,如此独一无二的密码。
或许可用一首著名诗词,但改其中的一字,让别人猜也猜不透,逗自己一乐。
这样的锁,若是用来锁书橱,那么可以用与书籍有关的文字当密码。若是用来锁日常物件,那么可以用自己喜欢的词句。若是用来当大门门锁,每天得开锁关锁,最好选个百读不厌、意味深远的句子。
想想,每次开锁上锁,手指在诗文之间打转,拨到喜欢的诗句,于是开锁了,于是上锁了,那太美了。
我虽然也向往从前大门无锁的淳朴年代,但古人将锁用得如此高明,如此极富诗意,叫人不禁也想拥有古锁。
小时候,有人送日记本,本子上附带迷你锁头、迷你钥匙。每次准备写日记,需要先用迷你钥匙开锁;记下了心情以后,再为日记本上锁,好好收进抽屉。我因此明白,记忆需要开启,心情亦有上锁之必要。
古人亦以诗词锁住心情与记忆、锁住景物与感受:或是深院锁清秋、或是空锁一庭红雨……古人善用“无形锁”,锁山、锁水、锁景物、锁人心。
诗词是古时候的无形锁,我们这个时代,摄像与录影是无形锁,我们借此与人分享心情、为自己留念某一刻的感动,为了在往后的日子里能随时回味。无非是为了心安。
无形锁,是因心中有执念,有所触动,渴望此刻即永恒。人易动情,也易留恋,乃本性也,叫人放下执念,似乎违背本性。
人创造出无形锁,锁住太多的美好与不美好,甚而希望锁上心情、锁上回忆、锁上情谊、锁上祈愿以后,能够也把无形钥匙扔掉,让锁永远无法解开,让美好的一切都能永远被保存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 但那是在充满缺憾的世界里的深切渴望与诉求。锁是一份执念,难怪凄美,难怪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