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他,机缘始于60年代,加冷河口俗称梧槽尾的岸边一个手工造船的小作坊。我七八岁,他大概也就十五六岁。我是放学后走出校门就四处溜达的小学生;他是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拖鞋,在岸边忙活的木工学徒。
他个子不高,肌肉结实,皮肤黝黑。他有一个天生缺陷,头颅不能和常人一样左右上下转动,只能左倾下垂,脸颊贴近肩,固定在某个角度。他无法向前看,与人面对面无法对视,须要左顾右盼时他得动用腰椎把上半身微转,甚至挪动双脚侧身。也因为这样,他小学没上一半就停学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师兄们都喊他“欹头”(方言,意即歪头),他的师父则喊他“棺材囝”,意思是小棺材,方言里是骂人的话。
我喜欢静静地蹲在他附近,看他默默地干着他师父吩咐下来的活儿。时而是用木槌敲榫入卯;时而是塞绳入缝,再涂上滚烫的沥青;时而给船身上漆。多少工序,多少心血,才造就一条船!他有时会在稍息的时候,抹着汗,低声对我说叨手艺活太辛苦,劝导我不要贪玩,要用功读书,将来做财辅(书记)坐办公室比较舒服。
棺材囝的师父是会说故事的老头。有时候会差遣我去给大家买茶点和烟支,然后以下午茶和卷烟偷来的闲情说故事。棺材囝家在梧槽路开有一家寿板店,他父亲是祖传实木造棺的手艺人。所以师父昵喊他为棺材囝。
故事说,过去造棺材的,如果有棺材过一段时间卖不出去,会用特制的笤帚打扫那棺材,过不久就会有丧家来把那口棺木买走。棺材囝他爹传承了那样的做法,屡试也都应验。可是,那样的促销手法等同下咒,他爹心里老是留有阴影,感觉自己那是在积恶。加上他爹妈婚后一直苦等到临老才博得一子,偏偏儿子又天生缺陷,就更加相信那是报应。所以,决心不让儿子继承造棺手艺,把儿子送去造船手艺人朋友门下当学徒。师父还说:棺材囝他爹和我,一样都是在给人搭个方便渡,从此岸渡到彼岸,只不过,我渡的是过河的活人,他爹渡的是往生者而已。哪来报应?
棺材囝他爹知道祖传造棺手艺,要断在他手里,于是给自己造了一副最合身最精致的棺木,摆店里展示,并注明是“私藏自用非卖品”。多年后我与棺材囝相遇,他说:父亲自造自渡的棺木虽然一流,在地下十五年后也是朽木伴白骨,掘出火化,浓缩成一包灰,乘着渡船,被撒在海里。
至于棺材囝的昵称,他倾头大笑:幸好!现在的棺材与木船都用不上手艺了。多年前他改做木家具,搞室内装璜,适时宜过渡,早就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