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中学的时候,她是她们一群人里面成绩最优秀的——一个聪明、漂亮、身材高挑的女孩子。

几乎每一次测验考试,她都考取比她们更高的分数,甚至是全班里最好的成绩。而她们那一班是学校的尖子班,所以她的成绩也是全级数一数二的。

但是这样的成绩在她母亲眼里显然不够好。

有一次她们一群人搭巴士出去玩。她们俩在双层巴士二层的椅子上排排坐。其他同学分散坐在几乎没有其他乘客的巴士上。她们昨天刚拿了成绩单,心情放松不少。那是个云淡风轻的午后。

她突然指着自己的手臂小腿说,昨天回家被母亲痛打一顿。

大家围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黝黑皮肤上的一道道伤痕。

那个时候她们已经十五六岁,有的人在家里像公主一样从来不被打骂,有的人就算曾经被打那也是十年前顽皮捣蛋时候发生的事;她居然还会因为成绩不够好被母亲打,真的很惊人!

她说:因为昨天分回来几张卷子,比住隔壁的同校女生A的成绩少了几分。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她和A都是校内的顶尖学生,相差几分她的母亲犯得着这么在意吗?打孩子可以换来多几分?用打孩子换分数值得吗?

她们为她气愤难过,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说要一起去她家劝劝她妈妈,结果被她阻拦了。“没用的。”她说。

因为那些伤痕,她们那一天下午的出游被蒙上一层阴影。那些伤痕会突然蹦出来,卡在她们的脑袋里、话语间。

考不好被打是家常便饭。她却还是个孩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苟且偷生”,等待长大。

她好不容易在那个家挨到大学毕业。一旦有了独立的机会,她立刻离开她的原生家庭。

她的外籍男友在新加坡工作租了一个小单位。她便搬过去住。鲜少回家。

不只是离开那个家,还要走得够远,离开新加坡。她很快便决定跟着外籍男友离开这里,到一个很远的国家去,一个她再也不须要因为考试成绩不够好,心灵和身体就会被伤害的地方。

包括那份她拿了奖学金以后须要服务若干年的工作,她宁可毁约赔钱。离开更重要。离开她才能自由。

“而且凭什么那些男孩子当了兵薪水就比我高。他们做事情并没有更优秀。”她气愤地对朋友们说;心里想着从小就得忍受的,父母亲对家里兄弟的偏爱。

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

她逃往的国家和新加坡有巨大时差,很远很冷,语言不通。她的母亲要和她联络很不容易,要见她也不容易。就算飞过去找她也呆不久,太冷。语言不通。

开始的时候,这似乎是一个好办法。      

不过她很快发现,就算逃离了母亲,她还是逃不出被比较的魔咒。不仅是偶尔通电话的母亲会东家长西家短,那一颗比较的种子也早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古里古怪带着戾气的怪树。

在学校比的是成绩,一个科目一个分数很直接。离开学校以后的人生才复杂,没有了科目没有了分数,她要怎么定义自己够不够好?是薪水、职衔、名气、影响力、嫁得好、孩子优秀,还是活出真我?这一切是不是还得继续和其他人比较?

如果不要被比较要怎么办?如果感觉输了怎么办?那些小时候被藤鞭打在身上印在心里的伤痕为什么还会隐隐作痛?

有时候她以为她已经摆脱了那个痛,已经是快乐的、时髦自信的女人。但突然别人一句话,尤其母亲一句话,尤其一起成长的她们一句话,就会勾起她所有痛苦的回忆,让她的心情激荡好几天。

所以她决定继续逃离——必须逃得更远。她决定远离那些曾经提议要帮她劝劝母亲的女友们。一挥剑,把几段几十年的情谊斩断。

每一年华人新年,那个当年在双层巴士上和她排排坐的女孩都会问她回不回来,聚不聚?开始的时候,只要她回来,她们都会聚餐;只要那女孩到北国,她们都会相聚。

然后发生了冠病疫情,她突然发现和所有人都不见面、不联络其实挺好。更符合她心灵的需要。   

最后,和童年的牵绊只剩下她的母亲了。

但母亲很远。母亲也很老了。

她心里那棵古里古怪带着戾气的怪树底下,那个孩子还在等待。等待有一天她能真正的自由。

到时候,那些身上和心里的伤痕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呢?她是不是就可以快乐自信地和当年的朋友们再相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