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西西的《看小说》看到第123页,这才发现,原来辛波丝卡的诗《葬礼》是从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抄来的灵感。西西这篇书话一开始就写《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八章,一对男女在农业展览会偷情,但福楼拜不是从视觉上来写,而是从听觉上,于是我们看到一整排的对白,两个情人的窃窃私语夹杂在展览会的嘈杂当中,乍读牛头不对马嘴,其实更加贴近多声道的现实。辛波丝卡也以这种手法来写葬礼,透过葬礼上的凭吊者各说各话,举重若轻地表现了人类这种排场的荒谬和悲凉。
看西西看小说,是想看看西西怎么看怎么说。西西看小说,用的从来不是专家眼睛,而是业余爱好者的眼睛,所以我总觉得西西谈小说的语调十分亲切,好像一个爱看书的长辈在闲谈间偶然提起自己最近又看了哪一本好书那样,也不是要推荐给你,也不是要炫耀品味,不必拘泥于要谈出什么高深什么精辟。
于是西西写汤玛士曼的《魔山》,可以不管这部令我仰止的高山式巨著有什么宏大的题旨,只是写她印象特别深刻的那段恋情:男主角暗恋一个在疗养院遇见的女子,不但爱上女子外表,还爱上她的X光照片,名副其实爱得入心入肺。
于是西西写格拉斯的《比目鱼》,可以顺便为正统欧洲小说之外充满游戏性质的小说抱不平,《巨人传》啦,《堂吉诃德》啦,《项狄传》啦,《看不见的城市》啦。西西自己可以一手写像《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沉重的小说一手写像《胡子有脸》这样有趣的小说,有时则是结合两者,故事是沉重的,手法是有趣的,例如《魔毡》和《这是毕罗索》。
于是西西写萨拉马戈的小说,可以只是讲讲他的标点符号。萨拉马戈小说的特色之一就是句子很长连续不断,只用极少量的标点符号,例如他不喜欢开引号收引号,句子之间一律只用逗号,不是分号,不是句号。西西认为,标点符号,每个出色作家各有独特用法,是他们别无分店的风格无法分割的一部分。那些讲究字正腔圆的编辑当然可以替乔伊斯给《尤利西斯》加上标点符号,但那就不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