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屋之窗,蛊也,惑也,叫人每每瞧见,都总有一窥究竟之欲望也。
也不尽然是为了想知道窗内究竟有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岛国高楼大厦林立,人在钢铁森林里游走,倘若看见了窗,倘若窗又是开着的,倘若又见得着窗内事物,便就会想多看几眼了。
这情形便像是在任何地方看见了镜子,总就会想多看几眼,也不尽然是为了爱美;这情形也像是有人在大街上抬头望天,你会忍不住跟着抬头看一眼,即便你其实已经知道那天的天气和天空的颜色。
岛国组屋林立,于路上开车时、搭巴士时、搭地铁(尤其轻轨列车)时,都总与组屋很接近,也轻易能够看见窗,于是也总是会冒起想往窗内看一眼之念头。
小时候随着叔叔出门,行至某一组屋楼下,叔叔撮嘴弄舌发出“啧咯”的巨大声响,他的朋友便从某一楼的窗户探头,看见是我们,速速下楼与我们会面。有一日,我见一群孩童,抱着足球,在组屋楼下仰头喊他们朋友的名字,叫朋友下来和他们一起踢球。他们每一次的呼唤,都一声一声把我拉近了自己的童年。
又有一日,只见有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在组屋楼下仰头与二楼窗户的一位阿姨说话。再有一日,组屋游乐场有孩子在玩耍,孩子玩得尽兴,不忘仰头,和组屋四楼窗内的母亲招手,母子皆乐。
组屋之间距离甚近,组屋住户往往一开窗便能见到对面组屋的窗口。有的住户总是拉上窗帘,叫人只看得见窗内隐隐灯光;有的住户总是关着窗,想是他(们)习惯在家中开着冷气。有的住户总是大开着窗,他在房内或是吃饭或是看电视或是在案前工作皆能让人看见,他也不在乎。有的窗内总是漆黑一片,该住户如谜,叫人有无尽遐想。
尤其到了夜晚,万家灯火,一座一座的组屋,犹如一台一台拥有上百个频道的巨大电视,电视的每一频道都迳自上演不同剧情。我在窗前看着对面组屋的不同窗口,总是不自觉地会看好久。有一次在窗前观望,对面组屋单位内亦有人在窗前驻足向我观望……我亦是他眼中上百个电视频道之一。
看窗,应远观,最好是远得只能模模糊糊见得着对面窗内一些事物,只模模糊糊见得着对面窗内的人影,而见不太清楚人之面貌,见不太清楚窗内家具之具体形貌。
岛国虽然组屋林立,可是要找到合适距离的窗来进行“看窗”这回事,着实不易。每一座组屋都很靠近彼此,也都太靠近彼此,能清楚看见对面住户一举一动,便失去了“看窗”应有之逸趣。城市拥挤,人与人之间距离总是太近,看人总是看得过于清楚。“看窗”是为了拉开距离,在朦胧之间,获得模糊之乐。
看窗的心情,实应如小时候蹲下看蚂蚁列队行走的心情,那不真是为了观察,不真是为了窥探,不过只是享受双眼为自己带来“看”的纯粹感受。
看窗,应如看云,没有任何好奇之心,没有任何心之所欲,没有任何期待与判断。看窗,不真是为了看窗内住户在干什么,或是看窗内陈设有多美多好。看窗最美好之事,便是看着看着,便将自己看“忘”了。看窗是为了忘我。
“看窗”是一种心情。与人相处,也能带着看窗的心情看人,无欲无求,便能在对方身上看见不一般的风景面貌。
每每在临睡时拉上窗帘之前,看着对面组屋,很多窗都漆黑一片,只有几扇窗口还透着光。迟而不睡觉的原因应该很多,我不禁萌起了给这些夜猫子写信的念头。
写给每晚必须熬夜温书的孩子,写给工作压力大得失眠了的成人,写给失恋而不想入眠的青年,写给关系冷淡了而因此害怕入眠的夫妻,写给看电视剧看得入迷了因此忘了入眠的人,写给肚子饿了所以吃宵夜却又因吃了宵夜而不能立刻入眠的人,写给喜欢夜晚之静谧而不舍得入眠的人……
写了,将每一封信放进一个瓶子里,遂把这许多的瓶子,置放在组屋楼下,任人随意取回家,任他们在深夜,在窗前,从瓶子里取出信来,在朦胧的夜色下吃力地读。
而自己看见对面组屋依窗读信的人,便会微微一笑。写信予人,便只是为了博得自己会心一笑的机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