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特朗普上任美国总统刚一周,就签署著名的“旅行禁令”——禁止七个以穆斯林为主国家的公民入境美国。时任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几乎立刻发表一封措辞强硬的公开信:“这残酷而武断……它与哈佛所珍视的价值观背道而驰。” 特朗普没有公开回应,但世人皆知,他记仇。
同年9月,时任司法部长塞申斯宣布终止奥巴马时代DACA(童年入境暂缓遣返)计划。哈佛当天就宣布设立“DACA紧急基金”,为受影响的学生提供法律支持。无证学生还收到邮件:“你们属于这里。”
2020年7月冠病疫情肆虐,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宣布:如果秋季学期网上教学,国际学生必须离境。时任哈佛与麻省理工学院校长,在24小时内就完成联合诉讼准备。庭审时哈佛出示数据,全校5300名国际学生中,超过两成由于旅行限制根本无法回国。任命于奥巴马时代的麻州地区法官巴勒斯当庭质问:”你们要让这些孩子露宿机场吗?”最终,政府被迫在开庭不到90分钟就撤销新规。
时间快进到2025年5月22日,特朗普2.0的国土安全部以“纵容反犹主义”“与中国共产党合作”为由,宣布取消哈佛招收国际学生资格,举世哗然。
在美国精英高校的叙事里,国际学生学者是“学术共同体”的象征。近7000名国际生占哈佛学生总数的27%,他们来自中国、印度、韩国、德国……不仅每年贡献数亿美元的学费,也提升这所顶尖学府的声誉与实力,更有相当部分会留下来,成为各行各业的中流砥柱。
但在特朗普的叙事里,这些数字被重新编码——“31%的外国人比例太高了!”他反复抱怨,“给了哈佛几十亿美元,他们却拒绝提供这些学生的名单!”
他对付大学的手段并不新鲜——冻结拨款,威胁取消免税资格,施压校方“配合调查”。首先被针对的哥伦比亚大学妥协了。3月,哥大关闭旗下的巴勒斯坦研究中心,并承诺审查课程内容以换取“宽大处理”。
轮到哈佛,特朗普的“服从性测试”要求变本加厉——从教学内容到招生流程,从日常运作到管理机制都要插手,更别说强迫交出国际学生名单和私人信息了。别无选择,哈佛说了不。
跟其他高校不一样,它太有钱了——532亿美元的捐赠基金,比不少国家的央行储备还雄厚。冻结几十亿美元科研拨款?撑得住。它也太有影响力了——校友遍布全美乃至全球政商界,甚至包括特朗普自己的内阁成员。
面对釜底抽薪,哈佛立即起诉。冤家路窄,老对头——麻州地区法官巴勒斯迅速叫停禁令,一周后的29日又在听证会上无限期延长。哈佛再次获得暂时的司法胜利。
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哈佛当然存在它的问题:自由派精英的优越感,制止学生抗议中的反犹倾向不力,录取程序确实存在对亚裔的不公……但令人不安的,或许不是哈佛的官司本身,而是这场战争带给整个美国学术界的寒蝉效应。
有留学生告诉我,自我审查早已开始。“特朗普不喜欢少数群体、种族、性别研究,大家只能规避这些措辞提交计划书。很多人来美国就是希望不被干预,有充足的资金做感兴趣的议题,现在这个自由失去了。”
赖以塑造美国学术殿堂辉煌的“双向奔赴”也在崩塌。申请者担忧签证失效、经费被撤乃至任意遣返;大学则在政策和资金双重风险之下,退而减招甚至裁撤自保。
今天的美国,“多元、公平、包容、全球视野”这些原本平常的语汇,正迅速变成政治阵营的识别码。从叫停平权招生,到打压校园声援加沙的声音,再到质疑中美学术合作,“反美”标签成了好用的武器。冲突早已超越政策辩论,成了一场关于“谁有权力定义美国”的战争。
“敌我叙事”向来是民粹主义的核心,不用靠权力压迫,利用恐惧就能瓦解信念。同仇敌忾的肃杀情绪升腾蔓延:精英大学就是“亲外、反美、烧钱”的。于是,哈佛的不屈服不再是捍卫学术自由的傲骨,而成了承载敌意的靶心。脱离群众的象牙塔高校们开始自我审查、退缩、噤声,不敢研究、不敢交流、不敢合作……
几天来,没有最疯狂,只有更疯狂的新闻接踵而至。5月28日,特朗普政府叫停全球学生签证面谈,并扩大对国际学生社交媒体审查。29日,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宣布,将开始撤销现有中国学生的签证。
两个同温层并行,讽刺又幽默。一边厢,X和YouTube上,特朗普支持者欢呼雀跃:“干得好!早该动手了!” 另一边厢,两位哈佛政治学教授2018年的著作《民主是如何死亡的》重新热销;一位MIT教授伤感地对我说:“所有大学都会受到长久影响,修复有毒的氛围恐怕需要很多年。”
忙完采访的深夜,我刷了一集热播黑色喜剧《白宫杀人事件》,嘲讽时弊火力全开。国会山听证会间隙,一旁小房间里,两党参议员密谋交易:“说吧,你想要废除住房、劳动还是教育?我指的可不只是这些行政部门。”
“我指的是教育,这整个概念。都能搞定(Done),直接废除(Gone)!”
(作者是《联合早报》视频编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