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承天寺夜游》中,因月色迷人,苏轼去承天寺寻友,惊喜发现“怀民亦未寝”,和他散步同游,并感叹道,难得有“闲人如吾两人”。若苏轼生活在当代,遇到深夜美景无人共赏时,或许会有另一句感慨:“AI亦未寝”。
闲聊是人工智能(AI)的强项。不论吟诗作对,抑或闲话日常,AI都应对自如,甚至能为苏轼定制“仕途进阶宝典”。然而,找不到半夜没睡还愿意聊天的朋友,AI真能替代吗?答案或许是:还差一点。孔子在《论语·季氏》一文中,提到三类“益友”,即“友直、友谅、友多闻”,用这三个原则衡量AI,局限浮现。
一是正直。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或许于倦意中仍不舍分别,在月色中要把人生况味说尽,夹杂着光阴有限的急迫仓皇,因此用语不总能像AI一样精致完整、礼貌从容,甚至会显得笨拙。讨论起来,或因价值观不同而时有交锋。AI的立场不是信念支撑的。因为缺少原则感,反而会让人怀疑总是“顺着我”,是不是在哄人?在少数极端案例中,AI曾因无底线陪伴,加重情绪困扰,甚至引发对自己或他人生命的摧毁,甜言蜜语的避风港,变成危险想法的回声洞。
二是诚信。与其说AI“不诚信”,不如说AI不在意是否诚信。如同美国哲学家哈里·法兰克福(Harry G. Frankfurt)在《论胡扯》一书中对胡扯的定义,AI并不是明知真相是什么但故意说反话,而是不在意真相。人类期待朋友能对话语负责,AI却没有心理负担。AI表现出共情和同理,是因为它要表现出关心人的姿态。即使你指责AI胡说八道,它道歉并承诺“再也不乱说”,但这只是它以最大概率预测下一个词的结果,并不是出于自省。它接下来的话是否可信,依然要考验人类的思辨力。倘若囫囵吞枣地全盘接收,聊完之后连“AI幻觉”一并吸收,就辜负这宝贵的夜色与不眠的灵魂了。
三是见多识广。基于海量的语料,AI见识广博,似乎对任何话题都能接得上,但面对具体的人却捉襟见肘。AI的知识来源是过往的信息集合,对于人究竟是沉醉于月色之美,还是借月浇胸中块垒,用户不说,AI便猜不出来。默契往往藏在“没说出口但你懂了”里,譬如苏轼与张怀民凭着相似生命经验生发的共鸣。苏轼作为被贬四年的“前辈”,面对同样失意的张怀民,存开解之意也未可知,想必用词会斟酌——AI自然没有此番细腻心思。
AI市场竞争激烈、不断迭代、选择多样,倘若以更审慎的价值导向、更开放的反馈机制与更多元的文化输入塑造AI,也许它未来能模拟更近于“朋友”的回应方式,但人类终究只能把它当作半个朋友。当深度求索(DeepSeek)提示“服务器繁忙,请稍后重试”,ChatGPT抛出两个答案让用户选择,Grok显示发送请求数量达到上限时,在这些诉求搁浅的片刻,我们会惊觉对面并不是人。把AI放在“半个朋友”的位置,既尊重人类在飞速发展的社会里寻求慰藉的心意,也敬畏技术不能抵达与无能为力的天地。
深夜手机屏幕的亮光反射在脸上,终归比不上两个“闲人”一起仰望夜空,清辉高悬,同照你我。
作者是《联合早报》数码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