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炜的一生，与数学紧密相连。茫茫人海中，少有人像他般，通过数学来思考、生活，还开辟了一条从贫困小村庄走向商业大舞台的独特道路。
吴炳炜今年71岁，若把他的人生轨迹，比作一道数学题，或许似图论（graph theory）中，在两个节点间寻找最直、最短的路径。
1989年，他35岁创办银湖寰宇（Silverlake Axis）。经36年发展，公司市值约9亿元，东南亚前20大银行中有四成，在使用银湖寰宇提供的核心银行解决方案。如今，他是马来西亚50大富豪之一，截至去年，个人财富达3亿4500万美元（约4亿6300万新元）。
与其说是商人，吴炳炜或许更觉得自己是数学家。
他说，世上有两类数学家：一类天生具备理解能力，另一类通过努力推动定理进步。他属于前者，天生就是数学家。
出生于马来西亚槟城北海的一个大家庭，吴炳炜在10个孩子中排第七。父亲来自中国福建，自学成才，卖猪肉为生。
儿时，吴炳炜有些自闭，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我可能比同龄人早熟四五年，那时不知道可以跳级。13岁时，我已经把华文四书五经读完了，才开始学英文。”
不特别勤奋用功成绩却很好
成功道路上，一切看似顺其自然。吴炳炜说，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勤奋、时刻用功的人，更看重先天优势。
高中毕业后，他选择留学日本，因有全额奖学金，连护照费用都包了。在东京大学修读电子工程学时，大学教授对他印象深刻，因他不怎么努力，成绩却很好。
26岁，他进入美国科企巨头IBM工作，也是顺势而为。“当时，他们要会说日语的人，日本IBM的一位领导推荐我。某星期六，我打电话过去，正好老板接电话，说他就在找我。我把简历传真过去，面试第二天就被录取。”进入IBM后，吴炳炜快速晋升，薪水也高。35岁时，他大胆向高层指出走向衰落的潜在问题，引起他们不满，他于是离开自立门户。
经历四种文化洗礼 通过推理汲取精华
在人生前半段经历多元文化洗礼，吴炳炜说，他还是通过数学推理，发现每个的优点，从中汲取精华。譬如，西方文化强调细节，注重对错，中华文化注重大局，强调共同利益。日本文化讲究循序渐进，马来文化则以冷静从容著称。
留学日本时，吴炳炜曾在三菱当过学徒，体会到尽管岛国先天不足，做事擅长一步一步来，最终实现目标。
马来文化则主打随遇而安。吴炳炜认为，关键时刻保持冷静，否则会消耗殆尽，不失为一种生存的智慧。
在他眼中，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体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前者通常是逆向的，后者是前向的。
具体来说，逆向思维强调长远目标，例如先设定一个10年后目标并为之努力。在战争情境中，这种思维的着重点或是：如果现在打，打不赢，先不打。相较之下，前向思维更关注对错的判断，着重点或是“我对，你错”，对共同利益的关注或较少。
套用在人工智能（AI）领域，西方文化更贴近强化学习（Reinforcement Learning）训练法，向前探索，试错学习。中华文化则更贴近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中的逆向传播（Backpropagation）算法，向后探索，反思修正。
吴炳炜指出，就算是单一数学理论，如研究数学结构间关系和变换的范畴论，也揭示不同文化思维上的不同。华文的“范畴论”，注重运筹，日语的“圈论”，强调界限，英语的“category theory”则关注分类。
他认为，数学今后也重要。“AI的核心在于算法，算法的基石是数学。若你不懂数学，又如何理解AI？”
他甚至打算写书，从外部视角剖析数学，因为内部看会让人“不知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吴炳炜的人生，可有数学不可及的地方？
他说，人总有不理智的部分，自己就有惧高症，因小时候从树上摔过。“我们担心的事情有很多，让我们时常产生情绪，但它不能成为决策的一部分。如果你问我，为何这么注重数学，因为我更想推理，而不是担忧。”
幸得黄祖耀引航创业路 独特理念绘就商业宏图
从小到大，能理解吴炳炜的人不多。已故大华银行第二代掌舵人黄祖耀，是他创业道路上的伯乐。
1994年，大华银行委托刚成立五年的银湖寰宇整顿整家银行的核心系统。核心系统是连接银行各分支机构的后端平台，管理和处理银行日常金融交易及账户更新，涵盖存贷款、账户管理等多种金融服务。
吴炳炜从未在银行工作过，黄祖耀也没科技背景，两人年龄相差两轮多，但无阻两人交流。
吴炳炜说：“我从局外人视角拆解银行业及问题。他对此也有深刻的认同。这跟个人喜好无关，关乎银行的未来，即使他面对的是一个对银行业一无所知的年轻人。”
他犹记得，黄祖耀事必躬亲，深入了解系统每个环节。尽管工作忙碌，对系统一有疑问，就会在晚上7时后打来。每次，黄祖耀私人秘书谢美茹接通电话的那刻，劈头就会对他说：“吴先生，你今天又有难了。”
三年间，两人在电话里，不断讨论和推敲，新系统也在不断打磨和优化。大华银行采纳银湖寰宇系统成功后，其他各大银行也分沓而至。
在吴炳炜看来，尽管开发银行系统技术上有复杂性，但创业过程本身相对简单。
无独有偶，他还是运用了数学。
“最小化”策略更强有力
在银行界，不少传统银行仍依赖老旧技术系统，顾问会建议它们“剥离”核心系统（hollow out the core），将业务逻辑转移到现代云架构中，加快数码化转型。
吴炳炜说，这概念听起来浅显易懂，实际上极具挑战，许多人未曾理解其中深意。他说：“如果你有敏锐数学思维，会立刻意识到，绝对的‘零’，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我们只能追求最小值。”
这就好比再怎么清洗杯子，总有残留污垢；再高规格的无尘室，也还有尘埃颗粒。
相对人们更熟悉的“最大化”，吴炳炜认为，“最小化”更是一种强有力的商业策略，最小值可带来许多优势，如最低成本、最低维护，以及最低硬件需求等。
在这方面，专注寻找事物对称性和重复规律的一支数学——群论（group theory），就有助达到最小值。
这就好比玩拼图游戏，若能识别相似部分就能更快完成拼凑；又好比玩魔方，若知道其中规律，无须每次从头开始，可更快地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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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过程中，吴炳炜一谈到数学，会越讲越深奥。幸好，就算脑袋当下消化不了，还有录音可反复重听。殊不知，在工作场景中，下属如何理解他？
尊重差异才是最和谐设计
吴炳炜说，要是没有优秀的员工，自己的人生不会有今天。
他说：“我是一个极度理论化的人，可以说，几乎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编程时，我的思维早已飞到世界的另一端，甚至是另一个宇宙。我这类人无法专注于细节，在完成一件事之前，脑海里已浮现下一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任务交给别人，所以我委派工作时，会尊重自然规律，不是追求完美。”
在吴炳炜眼中，完美反而很丑陋。
“如果花园里每片叶子都一模一样，会无趣至极。当它不完美时，反而令人惊叹。你尽力而为，不强求所有人理解，尊重差异，才是最和谐的设计。”
那么，吴炳炜如何看待成功？
他说，天时地利人和中，“人和”可掌控。这包括了解自己长处，不跟自己作对，把阻力降到最小，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吴炳炜自认，自己人生的许多转折点，与运气有关。“我相信运气，但不依赖它。如果你不规划成功，只想靠运气，我只能祝你好运。”
至于“天时地利”，则瞬息万变，超出个人掌握。“DeepSeek（深度求索）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曾经无人知晓的小公司，竟能导致市场蒸发1万亿美元，史无前例。”
“很多时候，抓住先机很重要，新加坡就占尽先机，个人也可如此。”
麻将牵线结良缘 女儿传承续新篇
吴炳炜与妻子董玉萍育有一子一女。
一家人在吉隆坡定居，经常往返新加坡，譬如，这次夫妻俩来新观看《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舞台剧。
他说，妻子来自马国霹雳州实兆远，邂逅全靠打麻将。当年，牌友也认识妻子，一群年轻人一起驾车去槟城，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当年吴炳炜离开IBM时，女儿吴晓灵不到三岁，妻子全程支持。
去年7月，吴晓灵（38岁）上任银湖寰宇总裁。吴晓灵15岁时，就自己申请到美国寄宿学校留学，2010年毕业自杜克大学，先在当地公司工作三年，2014年回银湖寰宇工作。
儿子吴境坤比吴晓灵小10岁，姐弟俩都受父亲影响，在大学修读数学系。
吴晓灵此前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从小到大，父亲没给她压力，但他的数学理论，渗透她的思考框架。“他会说，你需要一个结构来帮你做决定，否则每天会有太多选择。如果没有数学作为基础，怎么做决定？”
在指定公司继任者这一环，吴炳炜也遵循数学规律。他说，在应用数学中，包括学习模型、推理模型和预训练模型。譬如，生成式人工智能聊天工具ChatGPT中的“P”，就代表预训练（pre-trained），即在大规模数据集上预先训练好模型，应用于特定任务时可更快收敛。
赋予责任是选人核心 不期待别人盲目迎合
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恰好接受了这种“预训练”。在吴炳炜看来，寻找继任者的关键在于，人选能否带领公司成功前进，就像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Adam Smith）300多年前提出的理论，领导力的分工也能促进发展。
他说：“我不关心继承人是不是我女儿，如果女儿不够格，就会被取代。”
吴炳炜坦言，女儿受美国文化熏陶。文化上父女有差异；意见上有分歧也很正常。这对他来说，从不是问题。“管理公司应基于学习、推理与知识提炼，关键是选对人，不是要求他们服从。或许他们才是对的，你反而错了。核心是赋予责任，不是期待盲目迎合。”
遭做空逆境而上 寻时机再度上市
银湖寰宇去年从新加坡交易所主板退市，摘掉已戴21年的“上市公司”光环。
去年8月，吴炳炜对公司提出自愿无条件收购献议，收购价每股0.36元，溢价20%。市场反应积极，刺激股价隔天大涨23%，公司去年11月私有化。
今年，新加坡金融管理局证券市场检讨小组出台一系列证券市场振兴措施。问及看法，吴炳炜说：“要展望未来，就须回顾过去，了解过去的对错。新加坡的问题很少，可是不犯错，并不能保证未来。向前看，我们须重新定义什么是正确的，因为几十年前对的事，可能不再适用于今天。”
回顾挂牌的历程，2015年的做空事件，曾让吴炳炜不好受。
当年8月，银湖寰宇遭遇匿名卖空报告攻击，指称公司财务报告有问题，导致股价暴跌27%，声誉受损。现在看来，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一次转机。吴炳炜解释，同时期公司也受开源技术冲击，被做空促使他直接采取行动，应对质疑。
与其抵抗潮流，他选择投资开源企业，带来丰厚的回报和股东分红，也使公司有资金横向发展，在地理上扩张，并进入其他行业。
重组公司重点发展AI
之所以不在内部开发，因吴炳炜认定，开源技术只会“流行一时”。
对他而言，冷静等待机遇降临，也不失为好策略。2022年底，OpenAI的ChatGPT、以及2024年尾DeepSeek横空出世，吴炳炜认定AI是“经典”，立即展开公司重组，将AI设为发展重点。
展望未来五年，吴炳炜说，或考虑让公司重新上市，关键是满足两个条件：市场流动性和国际化要求。
吴炳炜已排除美国和中国。在纳斯达克，英伟达和特斯拉等七大科技股，约占指数权重的50%，银湖寰宇无足轻重。在上海和深圳，外国企业上市也没立足之地。
但阿布扎比、迪拜、马来西亚、香港和东京，甚至新加坡有机会。
不过，吴炳炜不急。他说：“生活中，有一点非常重要，倘若不是非得做决定的时候，就不必急着下结论。要做出好的决定，应尽量在最接近决策时机的时候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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